第14章 ☆、章
十四、
葉修正和邱非談話,此時已經深夜了,星野低垂,薄雲浮于河漢,遺憾的是沒有月亮。犼的屍體招來了一些與冥靈打交道的東西,正七嘴八舌吵着如何瓜分豆剖。
邱非找了個地方生了火,葉修身上帶着蛇銜草,無法活死人但肉白骨功效百倍,他吐了一口血,召來了幾只法寶處理後續,安定下來之後又給藍河上了一個定身法術。這個法術能讓靈獸借助施術者的力量維持人身,靈獸化作原型的時候施術者也能第一時間知曉。
小盧特別擔心藍河,葉修幫藍河處理傷口的時候他不敢看又非要看,一直在旁邊打轉,鬧得葉修心煩,最後讓邱非把他拎到一邊乖乖坐着了。
“風貍杖,被毀了?”
“嗯。”邱非點頭。“家父生前放了一把火,其實是掩人耳目。家父是為了不讓風貍杖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一并毀了。”
“你父親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嗎?風貍杖本來就不是所謂的什麽杖,只要流有邱家的血,任何東西都可以是風貍杖。你年少失怙,風貍杖是你最後的護盾,你記好了。”
邱非點頭,欲言又止。“當初……”
“邱将軍的事我知道。”葉修陷入沉思。
七年前,他在祭臺上遇見了一個小孩子。當時還是桃花爛漫,春風沉醉。
據說那是邱将軍的兒子。邱家是手握重兵的幾代忠烈,在朝堂上其分量不言而喻。然而那孩子,卻沒有一絲一毫尋常官宦人家子弟的輕佻。
他沉穩得不像一個孩子。一言一行謙和有禮,卻與所有人都保持着模糊的距離。你能從他身上看到傲氣。
将軍前來拜訪他,是為了讓膝下的這個孩子拜他為師,邱家除了軍功外,還有一個法寶不為人所知,那就是風貍杖。
邱将軍為了能使風貍杖後繼有人,特意前來拜托葉修。
葉修本身便不甚端什麽架子,便随口答應了。
他原想只是随便教教,成不成還看造化,誰知邱非天縱英才,竟短短時間內掌握了訣竅,并且這孩子踏實穩重,葉修也樂于将畢生法術傳授于他。
Advertisement
甚至還和蘇沐橙開玩笑說将來要讓邱非繼承他的衣缽。
此時邱家出事了。
司空見慣的,密謀造反,滿門抄斬。
當日他在廷上,始終沉默。出了大殿,轉眼看見少年投來帶着怨恨的目光,那是深重的失望。
這是他和邱非的最後一面。
“為師有不得已的理由。”
邱非低下頭,“我知道。”
你不能死。你一死,會連累蘇沐橙也跟着一起死的。
“你會把看見的事情告訴他嗎?”邱非問。
葉修笑道:“我什麽也沒看見。”
藍河睜開眼睛,看見葉修正在看着自己。“身體可以活動嗎?”
他驚魂未定地點點頭,坐起身來,喉嚨裏幹燥得似有火燒。
藍河從懷中掏出那株葉修送給他的懷夢草,那株草已然枯萎,枝葉零落。二人對視了一眼,“你夢見什麽了?”葉修問。
十五、
扭頭望去,此時月已西沉,藍河心驚,快天明了。
已經來不及了。
藍河看着葉修,他們都同樣風塵仆仆狼狽不堪,滿頭滿臉都是泥土血跡。
藍河感覺嗓子啞得不像話,他扶住葉修的肩,用最大的力量迫使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
“葉修,你聽我說……”
“怎麽了?”
“都城,龍在都城。”藍河吶吶道。
“……不可能。”邱非站了起來。
“而且,身為巫祝的那個姑娘,用血祭鎮住了它。”
葉修的瞳孔驟然縮小,他咳了一聲,聲音有些顫抖。再問:“什麽時候。”
“黎明。”藍河話音剛落,太陽破繭而出。吞沒衆人。
都城濃雲密布,遲遲不見雨下來,只聽雷聲一陣大過一陣,似乎要把天地劈開一個口子。
少女躺在血泊中,她的長發浸透了鮮血,黑得發紫。她的血順着身體一直流向一個一個地方,像一張密密的蛛網,封住了低吼。
“遲了一步……”有人站在血跡的邊緣,低喃道。“不惜用自己國家的巫祝的命作印……”
那人長嘆一聲,低聲喚向這陰暗宮殿深處,“少天,是你嗎?”
葉修喉間一熱,又吐出一口血來。
“沐橙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葉修低喃。
藍河沉默。
他一陣沉吟,目光陰晴不定,最終卻冷笑起來。
“真是好算計,調我出了都城祈雨。”
根本就是一場騙局,蘇沐橙和那位都知道龍就在都城,卻偏偏讓他離開都城去祈雨。分明為了封住蘇沐橙的嘴,讓他們互為人質。
為了逼龍行雲布雨,或者葉修力挽狂瀾找到沒有龍也可行雨的法子。
葉修目光陰冷,咬緊了牙。手指不知為何卻顫抖個不停。
——我定要你這江山同蘇沐橙陪葬。
一字一字,都是千鈞重的恨意。
小盧年紀還小,尚不知道悲傷為何物,可是此時他卻先品嘗到了離別。
“你們要去哪?”他坐着看葉修藍河兩人收拾行李。
“都城,那裏很危險,所以不能帶你去了。”
“比犼還要危險?”
藍河想了想,點頭,“比犼危險一百倍。”
“你們什麽時候會回來?”
藍河揉揉他的頭發,說:“辦完事情就會回來。”
藍河低聲說:“你先回完璧山,我辦完事情就回去找你。”
“說好了啊!”小盧說。
藍河點點頭,微笑道:“說好的。”
邱非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他尚有重任在身,不能一起同行。少年對着葉修重重行了叩首禮,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邊關。
從此南北兩分。
藍河走到葉修身邊,低聲說:“我去送小盧。”
人世有些傷口,是無論誰也無法慰藉,只能自己重複溫習,碾壓,直到變成不再痛苦的痕跡。
生和死,對于人來說是多麽大的事情啊,他們的生命那麽短,想要做的事情卻那麽多,心那麽大。
他們那麽孤獨,一個人的死,就是那麽天崩地裂的事情。
藍河懂此時要留給葉修時間。發怒也好,哭泣也好,這就是一個死亡被接過去的重量。
如果哪天小盧不在了,他也會如此悲傷吧,藍河想。
不管以後不管葉修是要從此不問世事還是要去複仇,他都奉陪到底。
十六、
葉修回到都城是一個深夜,無星無月,只有灰色的大風。厚重的城門向他開啓,從城內湧出一股死亡的氣息。葉修皺皺眉,城中的鬼魅,多得過分。
迎接他的是一衆宮人。
“巫祝大人此行辛苦。”
“我要見蘇沐橙。”
宮人沉默。
葉修深吸一口氣,“……蘇沐橙,是怎麽死的?”
“蘇大人為了鎮住城內邪靈,用了死祭。”
“一派胡言!”葉修大怒,“邪靈這點東西用得着沐橙動一根手指?我要親眼看見蘇沐橙的屍體!”
宮人一齊跪下,緘默不言。
“城中有什麽不一般的東西對不對?”
“……”
“讓我進去。”
“巫祝大人,聖上已經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天下大亂。群獸似乎失了秩序,四處肆虐,瘟疫橫行餓殍遍地。然而雨還沒有降下來。
這是上天對君王的最大譴責。
“這不可能!朕明明有龍,朕才是真命天子!”
“你不是。”有人出現在他身後,平靜地說。
“你是何人?!”君王大驚。急欲大呼護駕。卻發現自己怎麽也喊不出聲。
“我是來,讓您把我的東西還給我的。”青年微笑。
“朕、朕是一國之君,自有神龍庇佑!”
“龍不是你的,陛下。”青年道,“逆天而行的報應現在還沒嘗夠嗎?”
“你為了穩固江山,竟然私自禁锢了神龍,使得天下無雨可下,哀鴻遍野,這就是你想要的江山嗎?”
“龍知道我近身,欲沖破禁锢,你竟然不惜用巫祝之血來鎮住龍。龍這樣的神物,被巫祝的血這樣煞氣的東西污染,你好大的膽子。”
“誠然龍必須聽君主號令,然而你逆天而行,早就功德盡毀。”
青年音調并不高,語氣平和,卻似淩空的劍,不怒自威。
“萬世江山将毀于你手。”青年下了最後通牒,拂袖而去。
“仙君留步!”君王絕望的呼聲回蕩在空空的宮殿裏。
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當年龍雲端一現,光華奪目,他幾乎被迷住。那就是力量,那就是他高高在上的寶座。他讀過很多史書,什麽朝代更替,什麽合久必分,那都是天命如此。而那條龍,就是天命,誰有這條龍在手,誰就能君臨天下,世世代代。像是得了癔症,他不眠不休,下定決心,要抓住這條龍。
只要天命在手,便有子孫社稷,萬裏河山。
君王癱坐在龍椅上,神色灰暗。
他忽而想起什麽,連滾帶爬奔了出去,甩開了侍從,穿過重重宮殿,踏過鮮血畫下的線條,來到那條龍面前。
“朕不可能死對不對?”
龍像是沉睡了一般,毫無回應。
“神龍,朕是真龍天子,定當千秋萬代對不對?”
君王露出慌亂的神情祈求道。
巨龍的眼睛緩緩睜開了,瞳中印出君王頓時點燃希望的臉。
“天定會助我!”
宮殿外傳來臣子們忙亂的腳步聲。
衆人齊齊在殿外叩首,惶然不已。
“陛下,亂軍已攻入都城!”
十七、
“荒謬!”
“城中都在傳……傳……”
“傳什麽?!”
“傳叛軍首領有神龍庇佑,即将……取而代之!”
軍中的小盧打了一個噴嚏,對邱非說:“不曉得藍河知道我跟你一起來了以後,會不會生氣啊?”
他們這些天急行軍了幾百裏,把都城團團圍住,蟄伏了長達六年的恨意,在今天就昭示了世人。邱非雖然不知道什麽是龍,什麽是天命,他只相信自己。
然而有小盧,一切都方便多了。
邱非騎在馬上,看着臣民對他跪拜高呼“真命天子”,他身後是黑壓壓十六萬大軍,還有一只華美異常的蛟。
火燃遍了一切,城外黑雲壓境,烏壓壓的軍隊盤踞在這裏,旌旗獵獵作響。
屍橫遍野。
這是攻城的第七天。那座巍峨厚重的城門,依舊死死地緊閉着。
所有的天災都降臨于這座城,城內早已餓殍遍地,易子而食。
然而葉修他們,卻依舊被軟禁在了宮中。那是蘇沐橙的血。
星夜,藍河坐在階上發愣,葉修走了過來。
“怎麽了?”藍河問。
葉修說:“深感愧疚。”
他們看着重重箭雨照亮夜空。
“城快破了。”葉修說。
“你為什麽還要留下來?”藍河不明白。
葉修沉吟,“我先要找到沐橙。”
巫祝不同于其他人,蘇沐橙死于禁锢之術,沒人把龍放出來的話,她的魂魄将日日與那條龍禁锢在一起,永世不得安寧。
“明日是最後一次祭天,宮中守衛稀少……”
“我去找,”藍河接過他的話,“我去幫你找蘇沐橙,還有龍。”
他的目光堅定,包含純粹的信賴。
葉修在故人被滿門抄斬的時候不動聲色,在聽聞蘇沐橙死訊的時候也沒有表情,此刻卻因為藍河的眼神,覺得鼻子一酸。
這個世間,只有他和他了。
他們對視着,沉靜地微笑着,彼此相信,彼此依靠。
“我會讓你見到龍的。”葉修說。
那時大概是暮春,沒有柳枝也沒有桃花,只有烏鴉啄食腐屍。君王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的祭天,不再祈雨,而是祈求天命。
葉修還是照例站在了祭臺上,他看上去溫柔又坦然,“陛下,蘇沐橙在哪裏?”
“她已經死了。”
“……她的屍體在哪裏?”
“等這次祭典順利完成,我會将她安葬的。”
葉修點頭,說:“好。”
藍河看着高高的祭臺,緩緩後退,加速跑了起來。
繞過一道道宮牆,躍起,落地,直到他聽見一聲巨響,才猛然回頭看見,在他面前熊熊燃燒着的——是祭臺。
巫祝本就與天地靈力相聯系,他們的生死,會直通神明甚至淩駕于神明之上。用另一個巫祝來祭天,龍神啊你是否會有感應?
“葉修!!!”藍河深吸一口氣,停住了腳步。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滅掉這場火了。
那個人會被燒死。
葉修一下子被敲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牢牢綁在了高高的圓柱上,頭疼得要命,綁住自己的是祭祀用的縛魂鎖,幹柴已經堆起來了,火舌一點點舔了上來。
四周一片火海。火光中有君王扭曲的茍延殘喘的笑容。
他擡眼望去,那個人的江山遍地烽火,殘破不堪。幽暗山河像是一只茍延殘喘的巨獸發出悲鳴。
他輕笑了起來,咬牙切齒道:“即使我死,也定要你萬裏江山為蘇沐橙陪葬!”
他的目光穿越陣陣灰煙和火焰,望向某個本應該看不到的宮道上,葉修低喃:“藍河,別停啊。”
藍河站在原地,手指掐進肉裏。他擡頭最後看了一眼光焰沖天的祭臺,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向前奔去。
十八、
光就在前方,他已經能聽到,空氣中蟄伏的,只屬于靈獸的哀鳴。
幽深的地宮,一步,又一步,陰冷刺骨。呼吸壓迫着呼吸。他嗅到一絲血腥氣,竟是不知不覺把自己的唇咬破了。
燭光搖曳。
一切若是從三百年前開始,也應在此刻結束。
宮殿的中心盤踞着一條龍。
緘默時像是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雕塑。
龍睜開眼睛,是璀璨的金色,像是極淺,又像是極深。
藍河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過去,直到站在法陣的邊緣。他的渾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顫抖,他想大叫,又想狂奔。
三百年,若說這是他的夢想,也無可厚非。
龍擡首看着他。
仿佛晨鐘敲響的一瞬間。
“你為什麽哭?”
藍河一觸臉龐,是濕的。
他睜大眼睛,“您能下雨嗎?”
龍搖搖頭,“我被施法困住了,我動不了,我的力量已經不足了。就是因為這個卑鄙的咒法,仙君也無法靠近。”
龍說:“來說說你為什麽哭吧。”
藍河低聲道:“我的朋友就要死了,我救不了他。”他想說話,嗓子卻像是被燎傷,一句話也說不流暢。
龍說:“那個人很重要嗎?”
“……是。”
“比你自己的命還重要嗎?”
藍河點頭。毫不遲疑。
龍緩緩眨了一下眼睛,“那就把你的命交給我吧。”
在幾千幾萬年前,凡人還未出現在這世間,這世間的所有靈獸,都在混沌中弱肉強食。于是他們有些化成了龍,有些化成了蛟,而另一些是蟠。
說到底,補充力量的方法,只有最原始的這一個。
“在我吃了你之前,你有什麽話要我轉告給他嗎?”龍擡起了爪子。
人就是如此啊,只不過是百年的時間,卻活得那麽生氣勃勃,那麽活色生香。他的人生再長,也只是靜默地靜止而已,那個人不一樣,他還可以做很多事情,還可以看很多東西,還有那麽多光輝燦爛的時光。
況且,龍的話,不是見到了嗎?
那只青色的蟠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
葉修在飛灰中張開眼,烈火已經燒到了他的一角,
熱風吹開他的頭發,烈火像是蓮華綻放,即将焚盡一切。
他懷中的鈴铛響了一下,只一下。
藍河為什麽解開了定身咒?
一點冰涼擦過他的臉頰。
他疑惑地擡頭望去。
大雨傾盆而至。
【續】
葉修對着雲端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影喊了一聲:“仙君留步!”
那人伴在神龍身邊,默默回首看了他一眼。
“藍河呢?”
“本座看它有慧根,特地将他收入座下。”
“是麽,”葉修笑笑,“人仙殊途,我就不留了。”
雨水在他頭頂像是一道河流。
新元初年,邱非稱帝。
小盧借故回了一趟完璧山,坐在如何的樹根下抹眼淚,嘟囔着“不是說好的嗎?”
神龍現世又很快隐去。天下都說此乃祥瑞之兆,必将盛世千年。
“老師今後有什麽打算?”邱非稱了帝,眼底有帝王的疏明。語氣卻依舊謙遜篤定。
“我想位列仙班吶。”葉修看了看天空,微笑道。
三日後二人告別,從此後會無期。葉修說他要開始修行,邱非想,大概他這輩子是看不到葉修羽化登仙的樣子了吧。
有人修行,是為了長生不老,為了法力無邊,可是我不一樣。
人生那麽短,我還沒等到遇見你,就要老掉死掉了啊。
這怎麽可以。
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重逢有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