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啤酒

既然話已經說透,吳惟白了随清一眼,無奈笑了笑,走進電梯。

随清看着電梯門合上,關門回到房間裏。上床,熄燈,閉眼。她沒想騙吳惟,是真的要睡了,如果今夜的氯硝西泮有用的話。

窗簾有遮光層,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丁艾的聲音又響起來:沒有曾晨,你算什麽?

随清睜開眼,靜靜聽着。丁艾說的沒錯,她沒什麽天賦,三線城市二流院校出身。而且,讀的還只是一個四年制的建築專業,畢業拿工學士學位,就連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築學學士多等兩年,後來也沒出去留過學。如果不是遇到曾晨,離開學校之後的她很可能早已經改行了,就算堅持下來,最好的機會也不過就是在某個設計院裏做幾年畫圖狗,連主創都輪不上。随清,你有什麽?曾晨走了,你還有什麽?腦子裏的聲音慢慢從丁艾變成了她自己的。

對于失眠,随清最有經驗,料到這又将是一個無眠之夜。她習以為常,所以并不抗拒,反正抗拒也是徒勞,還不如就當是二十四小時之外多出來的時間。最糟糕的時候,她曾經一連四天沒能入睡。現在,已經好多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她起身走到落地窗邊,拉開窗簾。明淨的月光照進來,她沒開燈,回到床邊席地坐下,背靠着床沿。眼前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就好像是一塊顯示屏,畫面中是馬路對面的Q中心。

随清知道有關那裏的一切,與其他項目不同,Q中心的設計方案是從中庭綠地開始的。

她記得曾晨說過,他不願意每個城市都是同一個樣子,中心一個廣場,豎起一座高塔,還有許多玻璃鋼筋搭起的摩天大廈。雖然,他職業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那些廣場、高塔與玻璃鋼筋搭起的摩天大廈,但他其實一直都想要做一點不一樣的事。

有過好幾次,他打算接一些慈善項目,比如鄉村小學,比如A市市郊福利院。那些地方,他們甚至都已經實地去看過,要怎麽做也都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最後總是因為一些更加現實的原因放棄了,比如錢,比如時間,比如合夥人的意見。

直到Q中心,他終于有了一個機會。

一棵參天大樹,樹下有每個人休憩的位置——這句話,曾晨對她講過,也對邱其振講過。她可以無條件地為之感動,資本家卻要考慮更加實際的問題。将商業地産的內部空間翻折成為向社區開放的綠地并不是無成本無風險的事情,作為業主的衆聯地産經過反複調研論證,最終才同意了這個方案。

此刻,她細細地審視,每一處都是再熟悉不過的。目光最終落到裙樓商場區巨大的翹曲飛檐上面,那個地方,她跟結構工程師磨了很久,恩威并施,才原封不動地造出來。在丁艾看來,她只配做這樣庶務性的工作,但這一次丁艾卻是錯了。那道飛檐是她的主意,她可以确定。

幾年前,她跟曾晨去看電影。電影講述一個虛構的非洲王國,科技極其發達,城市美輪美奂,其建築風格又與任何一個現實中的城市截然不同,低層架空、開放式中庭、木雕、茅草與夯土,處處可見。

電影散場後,他們去吃飯。她對曾晨說:現在的城市審美充滿了西方意味,如果中國自唐朝一路昌盛,如今也是個老牌發達國家了。要是有那樣一個平行世界,其中的城市不知是什麽樣子的?她甚至還在電影票的背面畫了草圖,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無極的翹曲飛檐。

至尊寶和牛夫人會在上面看月亮,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可以在那裏比劍。她記得自己這樣對曾晨說,記得曾晨笑起來,伸手撫摸她的頭發、耳垂與臉頰。他總是這樣做,以至于現在她還時常感受到他的手撫過她皮膚的觸覺。

後來,随清又看過一遍那部電影。那是在另一座小城市,一間有些破敗的電影院,不知為什麽遲了年把才拿到拷貝。那個時候,曾晨已經走了,她一個人,買了一張票入場。除了她,影廳內只坐了零落的幾個觀衆。電影看到一半,後排有個男人拍拍她的肩。她猝然回頭,他沒說話,只給她看他的手機屏幕,上面寫着——可以坐到你旁邊嗎?

Advertisement

那段日子,她的狀态差到極點,當然不會有那樣的自信,以為自己會得到陌生人的青眼。那人大約是看出她的寂寞,确信可以在她這裏得到些什麽。電影院實在是個再方便不過的場合,事後連名字都不必交換,甚至連彼此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毫無後顧之憂。

當然,她拒絕了,但還是坐在那裏看完了那場電影。那個陌生人最終坐到誰身邊,有沒有得手,她并不關心。她的确寂寞,曾晨的離去在她周遭留下巨大的真空地帶。但其他人,無論做什麽,都不可能彌補這種真空。而對于她自己來說,只有工作,不分晝夜的工作,才能在這真空裏喘上一口氣來。

那時,每個人都對她說“節哀”,鼓勵她要堅強。而她一點也不想節哀,也不需要任何鼓勵。

曾晨手中的項目繁複龐雜,Q中心,行為藝術館,極限體驗度假村,以及他的書,他的概念家具,他的裝置藝術,甚至還有一個基金,每年選出三個建築專業的學生,資助他們的研究項目。他一走,留下千頭萬緒,所裏其他人或許會暗暗抱怨,但對于她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氧氣。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根本就沒有離開。

這大約就是身為一個建築師的好處,可以留下一些東西,在生命終結之後迤逦不去。只可惜遺憾還是有的,他終究還是沒能同她一起坐在那道飛檐上面。

随清這樣想着,靜靜笑起來。也難怪邱其振這樣當心,今天Q中心落成,曾晨留下的項目就都做完了。今天,是他真正離開的日子。

明天,又會是什麽樣子的呢?随清問自己。沒有答案,她只是漫無目的地看着那道飛檐,從最低一直到最高處,直到看見那伸向夜空的檐角上似乎有一個細小的黑影。她心中一顫,爬到落地窗邊再看,那個地方卻已經沉到黑暗裏。

泛光照明自下而上,那裏恰好就在陰影中,只有探照燈轉到特定角度的時候才能被照亮。随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錯,沖到衣櫥前,翻箱倒櫃找她的望遠鏡。首飾、化妝品、高跟鞋,她什麽都得問吳惟借,但望遠鏡這樣的東西她卻有兩個,哪怕居無定所。

她很快拿着其中一架望遠鏡回到落地窗前,等着探照燈再一次照到那個角度。她的确沒有看錯,有人在上面!一個剪影,坐在檐角,篤定地等待着。

那一刻,随清只覺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腔。她看不清那人是誰,也不敢猜,扔下望遠鏡就往外走,身上是當作睡衣穿的運動服,順手又抓了件帽衫套在外面,拿上房卡就出了門。下行的電梯似乎走得特別慢,到達底層,她迫不及待地按着開門鍵,第一時間抽身而出。她跑出大樓,竟有些辨不清東西,在原地茫然片刻才找到過街天橋的方向。

此地是新開發區,周圍鮮有住家,一到晚上連過路的車都很少,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獨自閃爍更替。她飛奔過天橋,那道翹曲飛檐似乎近在眼前,又好像遙不可及。

Q中心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裙樓部分還未有商戶入駐,只有一部升降機在運行。她乘到七樓,再走消防通道順着樓梯上天臺。推開最後一道門,夜風撲面而來,擡頭就是那飛檐了。但此時,看不到有人在上面。

她不死心,翻過平臺一側的護欄,手足并用,順着那翹曲的弧線朝檐角爬過去,直到整個飛檐的末端都在她眼前。

空的,上面根本沒有人。

許久以來的第一次,她有落淚的沖動。這一路跑過來,雖然明知不可能,心裏卻還是抱着不切實際的希冀。結果,只不過是錯覺罷了。

“要不要啤酒?”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随清吓了一跳,整個人歪了一下,險些要摔下去。回頭茫然四顧,才看見平臺護欄上坐着一個人。她在明,他在暗,辨不清面目,只見兩條長腿挂下來,穿着牛仔褲工裝鞋。

“啊?”她還沒緩過來。

男人已經跳下護欄,朝她走了幾步,腳步不緊不慢,邊走邊伸出手遞過來一小罐啤酒。

她想罵人,可還沒來得及開口,男人身高臂長,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突然意識到,眼前是今天第三個以為她要自殺的人。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指了指身後的檐角,問:“剛才是你在上面?!”

大概是知道誤會了,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一笑便露出整齊的白牙,看着很年輕,牙口一定也很好。

“你爬那上面幹什麽呀?!”随清質問,無端被遛了這一場,她并不想就這麽放過他。

男人不答,卻也沒放開她,拉着她往回走。那只手很大,很穩,掌上有繭。随清知道自己肯定沒他力氣大,若想甩脫,大概率是高空墜落,同歸于盡。她并沒有這樣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這裏,不能坑了老邱。

扶她翻進護欄裏面,那人才松了手。

随清俯下身,兩手撐着膝蓋喘了口氣,轉身看着他,又問了一遍:“你爬到那上面幹什麽?”

“我就是覺得……”他又笑,摸摸臉,似乎在琢磨怎麽回答,半晌才望着檐角道,“建築師的本意是想讓人坐在上面的。”

随清又想罵人。至尊寶和牛夫人會在上面看月亮,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可以在那裏比劍,她的确這樣說過,但卻是說給曾晨一個人聽的。就在幾分鐘之前,她還以為曾晨會在上面等她。

“啤酒?”男人又把易拉罐遞過來,像是要求個通融的樣子。

這一回,她接了,拉開蓋子,一口氣喝掉大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