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Daryl West

第二天,随清是被餓醒的。

她一向沒有開鬧鐘的習慣。通常情況下,別人還在床上掙紮着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工作了一兩個小時了。但這一天卻是個例外,睜開眼就看見床頭的電子鐘顯示八點五十分,她以為自己看錯,對着鐘确認了半天才知道是真的睡過頭了。

她趕緊打電話給秘書佳樂,把早上的會往後延了半小時。佳樂大概也覺得意外,又跟她确認了一次,這才領命去了。

挂斷電話,随清以最快速度的洗漱,換衣服,拿上電腦和鑰匙,飛車去所裏。

BLU建築師事務所在舊城區的內環裏,早高峰進城很堵,一路走走停停。随清一邊開車一邊回想昨夜的情形,試圖将一地淩亂的碎片穿成連貫的情節。

她記得自己無以複加的失望,記得靠在平臺的護欄上,遙望下面的建築和街道,就像看着沙盤裏的微縮模型。

“是不是特別假?”她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

那一罐啤酒喝下去,她才想起來剛剛吃過安眠藥。就這樣吧,她也記得自己這樣想。早已經耐藥了,這一片的劑量對她來說根本沒有多大用處,要是真能睡過去醒不來,也是天意,不是她存心的。

可偏偏還是天意弄人,她很快領教到了那種壓倒性的睡意,完全無從抗拒。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面,是被人抱起來。那個姿勢的學名叫作公主抱,長這麽大,她還從來沒被人這樣抱過,而後便只剩一片溫熱的白噪,像是失去信號的電視屏幕。

但所謂豔情是絕對沒有的,醒來時她身上還是那套運動衣褲,連帽衫都沒脫。不光沒脫,拉鏈還被拉到最頂,大概是怕她冷?洗漱時照鏡子,只見拉鏈頭在下巴上硌出一個紅印。

留下的還不止是這一個印子,她身邊床單上的褶痕是一個大大的人形,浴室的毛巾籃裏有一條用過的浴巾。那人倒真不見外,在她床上睡了一晚,臨走還洗了個澡。

真想畫個見義勇為的獎狀發給他,随清忍住沒有罵人,只徒手劈了一掌方向盤。再要理論怕是沒有機會了,她連那人的長相都沒看清,只記得他講話有些西北口音,還有他的手,感覺略糙,估計是下面分包施工隊裏的民工。她只是奇怪,為什麽那個時候他還在Q中心,而且也沒穿工作服。

大約是昨夜的藥效沒退,随清自覺腦子轉得極慢,想了想也就不想了。

在路上堵了五十分鐘,終于到達目的地。BLU建築師事務所的辦公室曾經是一間報社的印刷廠,報社搬遷之後,空置廢棄。差不多十年前,曾晨從美國回來,把事務所開在了這裏,另外還有幾個合夥人,如今負責管理事務的是早川和萬源。

早川是日本人,有他加入之後,BLU才在東京設了辦公室,做了不少日本的項目。而萬源曾是大學建築系教授,既有資歷又有名氣。

相比之下,一年多前才由高級建築師升上合夥人的随清,是最名不正言不順的。也難怪丁艾要罵,除了曾晨女朋友這個标簽,似乎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支持她合夥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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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底樓停了車,随清乘升降機上去,直奔會議室。手底下幾個人都已經在那裏等她了。她走進去,也不客套,開門見山。G南登山基地,以及沿途觀景臺和中繼站,距離投标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所裏分給她的人只有兩個,都是兩、三年工作經驗的初級建築師。另外還有一個實習生,聽佳樂說,被派出去買咖啡了。

BLU在業界有名,得過國際設計大獎,拿到過海外大型建築的設計權。所以,慣例是明碼标價,收錢做事,除了重大項目,尋常是不會做标的,更不用說是這種位于西部偏遠地區的小項目了。而且,業主只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預算也很有限。但這種高姿态是萬源和早川那樣的名建築師才配有的,随清就不同了。長久以來,她只是一個作為曾晨助手的存在,八卦新聞對她的興趣比實力業主的要多得多。誠然她還有個關系良好的甲方——衆聯地産的邱其振,但于內心深處,她并不想一直這樣下去。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這個項目是業主親自來找她邀标的,随清跟他們當面溝通過,感覺相當不錯。業主方面的一把手名叫羅理,是個跨界玩慣了的投資人,雖然已經年過五十,卻難得仍舊保有樂天的理想主義。又或者用他本人的說法——挨到這把歲數,總算有了錢,可以不管性價比了。

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但随清一直認為,如果能拿下這個項目,并且把它做好,一定會是一個新的契機,既是對BLU,也是對她自己。

會開了片刻,有人推玻璃門進來,是實習生買了咖啡回來。随清正對着電腦屏幕逐項分派工作,一只紙杯放在她手邊,她沒擡眼,只道了一聲謝,喝了一口才覺得不對。

“這什麽啊?”她擡頭看那個實習生。

“香蕉燕麥奶昔。”實習生解釋,仿佛天經地義。

随清看看周圍,別人手上都是美式,只覺見了鬼,心想大約是佳樂沒有交代清楚,便也沒多說什麽,可瞧着眼前這張臉又覺得有點面熟。

實習生見她看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來,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随清看那牙口霎時記起他是誰——Q中心飛檐上的民工,跟她在一張床上睡了一晚,臨走還在她的浴室裏洗了澡的那一位。

她仿佛撞見鬼,餘下的時間都魂不守舍,只聽到下面一個建築師管那民工叫Daryl——Daryl who?他一個民工為什麽還起了個英文名字?哪兒來的?什麽鬼?怎麽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事情交代完,随清匆匆宣布散會。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隔着玻璃牆看出去,那民工赫然還在,坐在外面開放式辦公區的一張桌邊,正笑着與佳樂講話。不得不說,他笑得有幾分好看,把佳樂引得春心搖動。他此時身上穿了件天藍色牛津布襯衫,袖子挽起,露出來的手臂修長又肌肉分明。看着那雙大手,随清便想起昨夜他抱她的情景——她在女人中不算矮,但站在他身邊,頭頂才剛到他下巴那裏。他抱她,輕巧地像捧起一件玩具……

她實在沒臉面對,斷然放下了百葉簾。

但有個細節倒是叫她想通了,昨天晚上Q中心宴會,所裏是派了幾個人過去幫忙的,這個實習生大約在其中,這也就是為什麽他會在宴會之後出現在Q中心的樓頂。而且,他在那裏看到她的時候,應該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随清思慮再三,覺得這件事決計混不過去,只好打開電腦,在雇員列表中找D字頭的名字。事務所裏沒有多少人,只有一個Daryl,職位也的确是實習生,姓氏卻是West。她搞不懂怎麽回事,但除此之外也沒有第二個叫Daryl的實習生。

她沒時間浪費在這破事上,管不了那麽多,幹脆發了個會議邀請過去,地點在底樓玻璃房。那裏四面透明,又有監控,若有意外狀況,也說得清。

等她搭升降機下去,遠遠就看見那個Daryl已經在玻璃盒子裏等她了。而她又開始有些自我懷疑,這會不會是一記昏招,越說越亂呢?升降機的門已經開了,她只好給自己鼓勁:你一把年紀,清清白白,這點小事情一定可以處理好。

暗自說完這段話,她才朝玻璃盒走過去,推門而入。

他見她進來,連忙起立。

“坐吧。” 随清道。此人整整高她一頭,站在面前實在很有壓迫感。

但他卻沒有這種自覺,還是先幫她拉了椅子,待她坐定,自己才在對面坐下來。

“我不該爬到那道飛檐上面去,以後再不會做類似的事情。”不等随清發話,他已經開始自我批評,低着頭,語氣誠懇,看來也沒打算裝糊塗。

這态度倒叫随清十分意外,但不管怎麽說,眼前這人還是莫名奇妙地在她床上睡了一晚,臨走還洗了個澡。随清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他很可能不是什麽善茬。

她尚在斟酌如何回答,Daryl又道:“還有,留在你那裏是怕你有事,可能需要去醫院。但我這人,又不太能熬夜。”

随清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解釋為什麽在她那裏睡了一夜。接下去,是不是就該說洗澡的事情了?她聽得實在是尴尬,自覺面孔不受控制地紅起來,只得低頭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你的上司,也比你年長,昨晚的言行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話說到此處,就該有個“但是”,卻又被他打斷。

“老板,我是為了參與G南的項目來的,希望能多給我一次機會。”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手中的平板電腦,在相簿中翻找照片。

随清幾乎就要以為自己遇上了裸照勒索,但下一秒圖像都已經擺在眼前,G南藏區的寺廟、民居與山景。

“你是去年BLU基金的獲選人?”随清看着那些照片,這才漸漸想起來,那一次評獎的獲選人中有一個做的就是藏區建築的課題,後來又給她寫過電郵,也是從她這裏申請了實習職位。

“對,”聽她這麽問,這個Daryl倒好像有點失望,怔了怔才點頭,而後淡淡補充,“題目是當地傳統建築的生态适應性研究,去年夏天在那邊呆了快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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