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邱

既然法律顧問說不能辭退,那也只能留下湊合用了。

不過就是個實習生,至多幾個月,總是要走的,随清這樣安慰自己。

只可惜,這個實習生并沒有身為實習生的自覺。

午後,幾個同事叫咖啡,送到随清手上的又是一杯奶昔。想得倒也挺周到,口味換了,藍莓的。

那正是她一天中最渴望咖啡因的時刻,随清暴躁了一秒,擡頭,恰對上魏大雷的目光。

此人猜到她這一眼的意思,竟對她說:“用着鎮靜類藥物最好不要喝咖啡,而且您午飯也沒吃。”

那是在她的辦公室裏,周圍沒有其他人,連遮陽簾都全部放下來,室內暗得好似蝙蝠洞,但她還是有種被當衆揭穿的感覺。

眼神,語氣,的确只是同事關懷,坦坦蕩蕩。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她床頭的藥,甚至可能上網搜索過藥名。昨晚她那個樣子,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其實都已經知道了。咖啡、茶、酒,一概禁止,這也是精神衛生中心睡眠門診屈醫生的原話。

保持距離,随清再次提醒自己,什麽都沒說,放他走了。

後來喝着那杯奶昔,倒也覺得挺好——管飽,喝起來只用一只手,而且不用咀嚼。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就是因為連咀嚼的欲望都沒了。那時候怎麽沒想到喝這個?随清後知後覺。

仿佛一晃眼,又有人來敲門,幾聲響吵得她偏頭疼。

“老板要不要叫飯?”敲門的那位偏還要探頭進來問。

随清不用看也知道是魏大雷,所裏除了他,沒有其他人叫她“老板”。

“佳樂呢?”她藏身在電腦後面問,言下之意,怎麽又是你?

魏大雷轉身朝門外那張空桌子看了一眼,沒說什麽,只是笑了。

随清這才想到看鐘,已經将近八點,正是所裏加班的小朋友叫外賣的時間。至于佳樂,早就下班走了。她許諾過秘書不加班,佳樂也一向不跟她這個不像合夥人的合夥人客氣,如今又有了個新實習生,自然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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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要什麽?”魏大雷又問了一遍。

“不就是奶昔麽……”随清沒忍住,把原本只是腹诽的話說出來了,總算留了下半句,還問我幹什麽?

實習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笑說:“那個都吃一天了,晚飯換點別的吧。”

随清不願與他理論,幹脆換了一個選項:“你們自己叫吧,我一會兒泡碗面就行了。”

“我去泡。”實習生管得挺寬,自告奮勇。

随清無可無不可:“休息室櫥櫃裏就有,麻煩你。”

辦公室門關上,魏大雷轉頭泡面去了。随清便又窩在那裏幹活兒,等了幾分鐘,不見面的影子,也不知他一個ABC是不是連方便面也不會泡。熬不了夜,連泡面都不會,還打算做建築師?她想想就要笑。

當真做起事來,又把面給忘了。等到大雷敲門進來的時候,她正盤腿坐在地上。老年人的身體,頸椎有些問題,腰也不大好,或站,或坐,怎麽舒服怎麽來。

實習生倒也不覺得她奇怪,幾步過來,俯身将一個透明餐盒和一杯橙汁放到她面前,人高手長,卻又動作輕捷,如一只不明生物。食肉的那種,随清莫名肯定。

餐盒上印着隔壁茶餐廳的名字,打開來看,是煮面,配上溏心蛋,小棠菜,清清爽爽的一碗。這舉動若擱在佳樂身上,随清定會十分感動,小姑娘跟了她快兩年,總算拿她當回事了。但換了魏大雷,卻多少有些怪異。她從未奢望有人對自己這麽周到,更不想這個人是與她“睡”過一夜的實習生。

實習生,跑腿兒用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道了謝打發他出去,找出手機,照規矩往群裏轉飯錢。

錢剛轉完,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邱其振的名字,愣了片刻才慌手慌腳接起來,叫了聲“邱先生”。

“一起吃飯。”電話那頭,邱其振道,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

“剛吃過了。”随清推辭,沒什麽具體的原因,就是不想見人。

邱其振倒也不勉強,又問:“在所裏?”

随清嗯了一聲。

“我就在附近,現在過去。”那邊還是言簡意赅,不等她反應,電話已經挂斷。

随清拿着手機愣了一秒,又看看手邊那碗面,有種說了謊就要被抓包的惶恐。也不知是為什麽,一把年紀,面對邱其振還是會這樣,要不是金主,真不願意這般伺候着。

她于是合上電腦,爬起來坐到辦公桌邊趕着吃面,可才吃了幾口,邱其振就到了。

隐約聽到樓下傳來的引擎聲,随清坐在轉椅上滾到落地窗邊,撥開遮陽簾,隔窗望出去,外面已是黑咕隆咚的一片,兩行幽暗的地燈勾出車道的輪廓,恰好能看見老邱的車從門口開進來,在樓前停下。環顧室內,亂的可以,她趕緊放下面碗,收了收地上的圖紙,撿起那本商務印書館仿宋陶湘本的《營造法式》,又找遙控器,開了頂燈,升起百葉簾,以示光明磊落。

不多時,這貴客便出現在外面的開放辦公區裏。此時才剛過八點,加班的人不少,四處燈火通明。邱其振穿過一張張繪圖桌,朝她的辦公室走來。同事中有認識的對他笑,喚聲“邱先生”,不認識的也行着注目禮。他只略略點頭,以示知曉,身上是極簡素的西裝,極簡素的鞋,極簡素的手表。

仔細算起來,随清認識他也有七八年了,邱其振始終都是這個樣子,初識就知道他三十好幾,所以當年二十出頭的她才會在私底下管他叫“老邱”。然而,這些年過去,邱其振似乎不曾老去一星半點,相形之下,随清自己到已是滄海桑田。她覺得這多半是因為自律。她這蝼蟻只是随性地活着,而老邱卻是不是一般人,外界聽到有關他的消息無外乎就是工作,極少緋聞,也是空穴來風。

其實,随清本不清楚那些富豪家事,只知道邱氏是海外華僑,地産世家。還是聽吳惟八卦,才曉得邱家老太爺還在,規矩頗大,下面兒孫又多。邱其振能越過其餘人等,坐在現時今日的位子上,也是不容易。

她起身去開門,臉上挂上一個微笑,眼看着人快到門口,才意識到那碗面還在桌上,又趕緊回去合上蓋子,正打算毀屍滅跡,邱其振已經推門走進來。

“太多了,沒吃完。”她解釋,有些尴尬。

“那正好,我還沒吃飯。” 他回答。

她愣在那裏,他已脫了西裝,解開領帶,在她桌前坐下,揭開碗來,挑起一筷子。

這是她吃過的面,她用過的筷子,随清想提醒他,但話未出口就覺得已經晚了。僅用餘光,也知道外面的人正朝裏面看,盡是好奇的目光。她沒多想,按了遙控器,将百葉簾重新放下。可放下了,又覺得不妥,說好的光明磊落呢?

事務所裏本就流傳着一些關于他們的傳聞,但實際上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過。她與曾晨相識十年,正式談戀愛也有八年多。這些,邱其振都是知道的。而且,在這十年裏,曾晨為縱聯完成了好幾個項目,她只是其中的副手,除去工作上的關系,與邱其振怕是連朋友都算不上。直到曾晨突然離世,她臨時接手Q中心,兩人的接觸才頻繁了些,為那些傳聞添了細節。比如項目會議上的特別關照,比如工地上給她一件外套,比如宴會上攙她下臺,比如,這碗面。

“怎麽不坐?”邱其振擡頭看她。

随清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就桌邊站着,臉上還挂着方才的迎賓笑,宛如飯店服務員。她讪讪坐下,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還是就這樣看着邱其振吃面,看着看着倒還真有點餓了。

“你在準備投标?”邱其振終于開口。

“是啊……”随清點頭,有些意外他竟也知道。

“什麽項目?” 邱其振又問。

“一個登山基地,”她如實回答,“還有觀景臺和沿途的中繼站。”

“哪兒的?”

随清交待了地點,邱其振眉頭蹙了蹙,可見不太滿意。

“我跟業主談過,很有想法,而且選址非常好。”她補充,像是在為自己找理由。為什麽要解釋,她也很莫名。照理來說,她接什麽活兒,與老邱并無關系,也不需要讓他滿意。

當然,她此刻與其說是說服老邱,還不如說是為這個項目正名。剛剛得知這個項目的時候,她便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這個十八線鄉鎮的小工程會是她的隋侯珠與和氏璧。從那時起,她便下定決心要完成方案,拿下投标,要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荒山野嶺裏蓋房子。那會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項目,與曾晨無關。只是估算,也知道會有多到發瘋的工作量,足夠把她從沉湎過往中搭救出來。

“別做了。”邱其振卻是言簡意赅。

“為什麽?”随清不解。

“不值得,” 邱其振解釋,“那地方在自治區內,又是生态保護區,會很麻煩。”

“這些我都考慮過,您看……”談起細節,随清倒是起了興致,立時打開了電腦,找出正在做的方案草稿。

可邱其振卻并無意與她就此深談,只是笑道:“不是建築師的問題,投資方實力不夠,這項目多半中途夭折,到時候你打算怎麽辦?”

随清語塞,羅理的公司的确名不見經傳,老邱提到的這些問題也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要是換了別人,或者是在別的時候,遇上這種事也不能算是建築師的責任,反正有合同在那裏,總不至于白忙一場。但她卻不一樣,尤其是在這個當口。曾晨離開已經一年了,她卻連一個自己的項目都沒做過,只是在替他收尾善後。所裏這麽多雙眼睛都在看着,她太需要一次成功證明自己了。

邱其振的這番話好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她驟然低落,低到以至于有些生氣的地步,可又說不清氣的究竟是誰。

面已然吃完,邱其振收拾起餐盒,動作細致悠然,等全都收完了才開口說:“退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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