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NPC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釋,包括他這一口在G南跑田野的時候學來的西北味兒普通話。
去年那一屆BLU基金評選就在事故發生之前不久,獲選人還是曾晨主持挑的。雖然這個基金才剛設立幾年,但标準一向不低,歷屆的獲選人也都是名校生,多少有點小驕傲。
随清知道,自己今天的反應叫人家小心靈受傷了,大概是因為委屈,眼前這位所謂的老板居然把所有的前因後果都給忘了。他的履歷,他的研究課題,還有他申請實習職位時寫來的那幾封電郵,她全都沒放在心上。但随清當然不可能告訴這位Daryl West先生,并不是她看不起他,而是她有時候記性差到失憶的地步,自從那場事故發生之後。
不過,既然這孩子主動道歉,态度也算誠懇,她倒也不忍心欺負他年少無知。本來還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他辭了,或者調到其他組去,現在看起來也不可行。人家就是沖着她手上G南的這個項目來的。而且,他做過的功課對她來說也的确有用。
她低下頭佯裝看電腦,整理好思路才開口道:“昨晚的事情是誤會,也是意外。既然我們已經互相致歉,最好就當沒有發生過。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不介意你留在我的項目組裏。”
“當然可以做到,”此人一聽連忙點頭,“還有,老板不用向我道歉。事實上,我很喜歡您昨晚說的那些話。”
随清擡頭看他,搞不懂自己哪句話招他喜歡了。
“我是指……您說的關于NPC的那幾句。”他更加具體。
“NPC?”随清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
“Non player character,”他解釋,“就是您說的那種程序設定好的非玩家角色。”
随清還是一頭霧水,心想到底是年輕人啊,最懂那些。
“您說人生就像是一個玩家已經退出的游戲,剩下的角色都只是系統設定好的一段程序,每天走着固定的路線,重複相同的動作,念同樣的臺詞……” 他繼續說下去。
像是被鑰匙開啓,随清霎時想起那個情景——Q中心的那道飛檐上,夜風中,她喝光那罐啤酒,抱臂靠在護欄上,望着下面的道路、車輛與建築。也許是因為藥物和酒精的共同作用,所見的一切從未有過的渺小和空洞,宛如一個細節拙劣的沙盤模型。
“是不是特別假?”她記得自己這樣問,只是自言自語,并不期待任何回答。就算那時有人說過什麽,她也完全不記得了。
到昨夜為止,Q中心正式落成,這便意味着她完成了曾晨最後的指令。唯一真實的玩家已經徹底退出了游戲,只留下了眼前整個虛拟世界和其間無以計數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複同樣的輪回,沒有終結,沒有出口。她看不出這番話有任何啓迪人心之處。
然而,面前這孩子卻說:“我從小就希望成為一名建築師,但到了快畢業的時候,去事務所實習,才發現跟學校裏學的完全不同……”
Advertisement
“怎麽就不同了?”随清打斷,感覺是不是有點離題?
但對面這人倒越說越起勁了,一樣樣歷數下來:“學校裏做設計都是從pre-design programming開始,調研,分析,材料研究,再到建造實驗。出來一看,才發現這些都是業主既定的,主創建築師也只需要按照要求寫方案出圖紙,下面的助手做的更是簡單重複勞動,那種感覺跟預想的太不一樣了,有時候甚至有點幻滅。不過,聽您那麽說,我有點懂了。解決的辦法或許很簡單,我至少可以努力讓自己不成為一個NPC。”
随清蹙眉聽着,有些無語了,她徹底當機前的胡話,竟然還能有這樣正面的解讀,真不知這孩子究竟是面試經背得太多,還是圖樣圖森破,以至于拿衣服。
“那就這樣,你先回去吧。”既然道歉也道了,保證也做了,她起身要走,只當事情已經圓滿解決。
沒想到Daryl那邊卻沒完,又說:“我還有個問題請教。”
“說吧。”随清等着。
“誰是……老邱?”Daryl看着她,一臉謙虛好學,“昨晚我問要不要去醫院,您說不用,只讓我送您回去,因為不能坑了老邱。老邱是誰?”
随清不禁撫額,原來方才的唾沫都是白費了,說好的當作沒發生過,轉眼就忘了?她不想再多廢話,快刀斬斷亂麻:“昨晚我說的做的,不管是什麽,都到此為止,明白了嗎?”語調還是挺和氣的,她這個人從來沒有火氣。
“明白。”Daryl點頭,只說了這兩個字,臉上卻帶着些笑。他笑的時候還是如昨夜一樣,略略低頭,垂下一雙眼睛。說實話,這只是一個挺樸實的表情,但擱在他這樣一個高大的人身上卻有一種不甚協調的美感,明朗,簡單,寬寬厚厚。
大約也是因為這一笑,随清暫且決定既往不咎,又怕多生枝節,沒再逗留,轉身走出玻璃房。她一路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直到上了升降機,金屬門合上,才又想起方才最後那一問——誰是老邱?
她慢慢咂出點味道來:這,算是要挾嗎?
随清越來越覺得此人萬萬留不得,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先問問吳惟的專業意見。
于是,她以“昨天晚上出了點狀況”開頭,給吳惟發了條信息,簡略描述了事情的經過。當然,半夜爬Q中心房頂這種事,被她當作是無關細節給省略了,只說是夜裏失眠睡不着出去逛了逛,巧遇了事務所裏一個名叫Daryl的實習生。全部寫完不過三行字,又猶豫了三秒,才按了發送鍵。
信息發出去,吳惟那邊久久沒有回複。随清眼看着屏幕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态斷斷續續出現了幾次,究竟輸入了些什麽卻一直沒等到。最後手機震動起來,大約是狀況太複雜,吳惟幹脆直接打電話過來了。
“作為律師,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吳惟開門見山。
“說吧。”随清聽她的語氣這麽專業,不禁有些緊張。
“你不能辭退他。”吳惟言簡意赅。
“為什麽?”随清不解,十分意外,自己就是想把他給辭退了。
“你是BLU的董事合夥人,他是你項目組裏的實習生。你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雇主。你跟他那什麽,然後辭退他……聽出點問題來了嗎?”吳惟循循善誘,漸漸露出些調笑的意思。
随清一聽,趕緊澄清:“我沒跟他那什麽!”
“你住的那個地方,電梯和大堂都是能調出監控錄像來的,門口保安估計也都看見了。所以,他進你房間,過了一夜,這個沒有疑問。”吳惟一一分析起來,“至于房裏發生什麽,我們暫且不管。而且,哪怕你能證明你們之間确實沒那什麽,此處的邏輯也可以變為——你要,而他不從,所以被辭退了。”
是不是他從了,也可以說是我不滿意?随清簡直無語,冷了半晌才又問:“那你說怎麽辦?”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吳惟回答,“跟他保持距離,其他一切照舊。BLU的新聞已經太多了,這都快一年了才緩過勁兒,你應該也不希望再加上這一條吧?”
确如吳惟所說,曾晨的事情對BLU有不小的影響,但随清還是抱着一絲僥幸:“都是成年人,我也沒拿他怎麽樣,我就不信他一個男的好意思拿這種事去做勞動仲裁。”
“那可不一定,”吳惟卻不這麽想,“中國人不好說,可他是美國人,打官司是民族愛好,是家常便飯。”
“他,美國人?”随清差點驚掉了下巴,“你本來就知道這個實習生?”
“你不知道啊?”吳惟也很意外,“就連我這麽個編外人員,你一說叫Daryl的實習生,也都知道是哪個了。他一來,你們所裏人事行政那幾個小姑娘都炸鍋了,你一點都沒注意到?”
“炸什麽鍋?”随清是真不知道。為了曾晨留下的那些項目,她埋頭工作,對周圍充耳不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陽光暖男ABC,哥倫比亞建築系本科畢業,實習結束之後還要接着回去讀碩士,聽說家境也很好,書香門第 ,”吳惟掰手指列舉理由,“當然了,女人之所以會炸鍋,前面這些都只能說是錦上添花,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長得好,否則就算是家裏有礦也沒用。”
随清忽又想起一個細節,哥大也是曾晨的母校,去年評獎的時候,他還跟她提過一次,有個獲選人跟他同校。但除此之外真的就沒有別的印象了,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除去了牙口好和個頭高,她并不記得那民工身上的其他特征。她懷疑自己真的失憶,又問吳惟:“我看見他全名Daryl West,他一個華裔,怎麽姓West?”
“誰知道呢,可能是混血,但長相随媽。也可能是親媽改嫁,後爸是鬼佬,都不一定。哦對了,他還有個中文名字叫魏大雷,也是夠萌的吧。” 吳惟展開想象的翅膀,瞎飛了一遭,飛完又開始抱怨,“老天真不公平啊,我昨晚一個人在酒吧坐了大半夜,周圍一個像樣的都沒有。你倒是好,家門口轉了轉就開上車了,還是趟校園班車,……”
随清正心煩意亂,吳惟此時的調侃在她聽來一點都不好笑,只說了聲:“行了,我挂了。”便按了挂斷鍵。
放下手機,又覺得有點不對,吳惟怎麽會一個人在酒吧坐上大半夜呢?難道是跟忻濤吵架了?随清想了想,終究還是沒當回事,此女也就能在生人面前混充個禦姐,在她這裏時常沒正經,胡說八道也是常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