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行業梗

這一醒,便再難入睡了。随清索性起來,坐在床邊工作到天亮。

早晨七點不到,她洗了把臉出門,直覺比沒睡過還要困倦,上了車便在後視鏡裏看見一張面色灰敗的臉,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她一面開車,一面自嘲:這麽醜,邱其振怎麽就看上你了?每日對着這樣一張面孔,根本沒有消愁解乏的作用,不是平白給自己找堵麽?實在想不通此人為什麽要在百忙之中抽空出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連帶着她也平添了煩惱。

到達事務所,時間尚早,整個二樓空空蕩蕩,只有清潔工正在吸塵。随清在自己辦公室門前停了停,看了一眼魏大雷的位子,一時意氣,放下包便去了茶水間,報複性地給自己煮了一大杯美式。

拿起杯子,咖啡因的氣味随着熱氣彌散,提神醒胃,勾起她的瘾來。可才到嘴邊,卻又放下了。她想,那民工算什麽角色?值得她做這種暗搓搓的事情?

于是又記起精神衛生中心屈醫生的話,如醫囑示範的那樣自我鼓勵:深呼吸,排除有害情緒,好好工作,積極生活。

好假,她腹诽。

每次這樣做,她都覺得好笑。周遭的一切分明只是一場玩笑,什麽積極生活?好好工作?對她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她永遠都是那個獨自去認屍的人,是葬禮上那具漠無表情的空殼,永遠不可能走出去。游戲在他離去的那一刻已經結束,而她為什麽還在這裏游蕩呢?

姐就是這麽喪,她拿着馬克杯,站在水槽前面默默自語。

雖然自覺無用,但她最後還是倒掉了咖啡,打開冰箱拿了一盒牛奶,走回辦公室去。

一整日,她幾乎沒有出來過。直到晚上,吳惟來找她吃飯。

她手上的事還沒完,叫吳惟等了一會兒。待她從裏面打開辦公室的門,吳惟正靠在佳樂的桌邊聊天。倒是魏大雷又不在位子上,也不知道被佳樂支到哪兒去了。因為吳惟也在,她怕又被揶揄,不方便細問,關了門就要走。

但佳樂這一天卻是格外地有眼色,也不忙着下班,看見随清瞄了一眼那張空桌, 便道:“随工,剛接到洗衣店的電話,說是您有一件衣服送洗一直忘記去取,我就讓Daryl過去了。”

随清不記得送洗過什麽衣服,她一向不會把這些私人瑣事交給所裏的小朋友做。但佳樂派個這樣的活兒把魏大雷支出去,卻是她喜聞樂見的事情。實習生跑腿,天經地義,她這樣開解自己,于是只應了聲,什麽都沒說。

吳惟聽見,卻擡眼看她,神情微妙。随清自然猜到其中的意思,不願多事,拉了她就走。

從事務所出來,兩人走路去附近一處購物中心,打算找個地方吃飯。

一路上,随清以為吳惟肯定會提起魏大雷,又想出些葷笑話來拿她消遣,卻沒想到此人開口便問:“昨天,老邱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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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知道?”随清反問,有些意外。

吳惟笑而不答,又還一個問題給她:“你沒覺得今天佳樂對你特別殷勤嗎?”

吳惟笑而不答,又還一個問題給她:“你沒覺得今天佳樂對你特別殷勤嗎?”

“什麽意思?”随清這方面的神經一向很麻木。

吳惟最清楚她的德性,輕嗤一聲道:“你們所裏都傳遍了,也就只有你還不知道。”

“傳些什麽?”随清問,自然想起昨晚那碗面來。她這人對八卦本就不敏感,如果她是旁觀者,昨天晚上的事不過就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辦公室裏吃了點東西,說了幾句話,根本沒有什麽添油加醋的可能。但她也知道事情擱在別人眼前,恐怕就遠沒有這麽簡單了。

她等着聽下文,吳惟卻突然不說了。此時,兩人已經進了購物中心,搭電梯到了四樓。那一層幾乎都是餐館,正是晚餐時段,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此地離事務所很近,随清擡頭望向吳惟目光所指的方向,便看見所裏的幾個同事正結伴朝她們走來。幾個人遠遠看見她,笑着點頭對她打招呼,她亦回以微笑,兩下裏擦肩而過,也就這麽走遠了。不知是不是錯覺,餘光中似乎有人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側身與同伴說了些什麽。

吳惟臉上是了然的表情,卻一直等到兩人進了一家粵菜館,找位子坐定,泡了茶,點了菜,服務員退下去,才湊過來問:“他是不是開口啦?”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老邱。

随清猶豫了一下,覺得既然自己在邱其振那裏已經把話說絕,這件事也就算是結束了,對吳惟更沒必要隐瞞,便幹脆點頭認下了。

“你沒答應?”吳惟又道,語氣裏并沒有多少疑問的成分。

随清又點頭,不言不語,等着被教育。

出于她意料之外,吳惟并不勸說,甚至連細節也不追問,只是感嘆:“這老牌豪門的太子爺也不是好做的,聽說二房那個邱其恺現在頗得聖寵。”

“怎麽了?”随清也就這麽一問,那些豪門八卦她無甚興趣,也從來都搞不清楚,只隐約知道邱家這一輩上好幾個男孫,卻是邱其振最成器。

“能生兒子呗,”吳惟回答,“合适的時間結婚生子,現在連兒帶女都生四個了吧。老邱一把年紀,婚都沒結,想要趕上可是得抓緊了。”

所以才來找的她?這對象可選得不太好。

随清失笑,對吳惟道:“你想多了,他昨晚明确跟我說過,不考慮結婚,也不會讓我見他家裏人。”

等這句話說出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套了口供。不禁佩服吳律師話術了得,随随便便就能把她這樣的工科女繞着圈地耍。

可吳惟臉上卻并無得色,反到是有些意外的樣子。恰好服務員過來上菜,兩人的對話冷了場。

一直等到服務員走開,吳惟才又開口:“老邱這種人,想法恐怕跟平常男人不同,可能他是真的不考慮結婚。如果你介意的只是這個部分,不如先跟他相處着試試看。說白了,結婚這種事,純粹就是封建餘孽,真的也沒什麽好……”

“他又不缺女人,何必找我?”随清只是笑,拿起筷子吃菜。

吳惟在旁灌她雞湯:“相比美好的肉體,人家也許更想要有趣的靈魂呢。”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肉體怎麽不美好了?”随清索性插科打诨,只想趕緊把這事翻過篇去。盡管消化了一夜,她還是難以相信昨晚的那場對話當真發生過,邱其振說要照顧她,要她離開BLU,并且承諾資助她開一家她自己的事務所?

這一想,竟是輕笑了出來。

“不錯嘛,還有心思笑。”吳惟揶揄。

“想到個搞笑的。”随清還是笑。

“那說給我聽聽啊。”吳惟冷嘲,覺得她根本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行業梗,說了你也不明白。”随清一句話糊弄過去,繼續悶頭吃菜。

這笑話又是牽着往事的,她不敢細說。

那時,她與曾晨才剛認識不久,在他手下做實習生。BLU遠沒有現在的規模,但每個項目都是從方案到施工一路都做。曾晨甚至連駐場建築師都不用,只要開工,他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到工地上去,對材料、節點以及工藝精度的要求都很高。她還清楚地記得他曾經說過,只做方案的人不能夠被稱為“建築師”。而同樣的意思到了事務所裏最早的那一批小夥伴口中,還要更加赤裸裸,他們管那些只做方案不顧後面工程死活的建築師叫“方案婊”。世事諷刺,昨晚邱其振的提議,就是要她做一個“方案婊”。

至此,她突然想通了,讓她氣憤的其實是老邱看死了她憑自己在這行混不下去。相較之下,要收她做情人并不算多大的事。她三十好幾,一身破碎,他肯要她,已是高看她了。

“那你想過自己在BLU的處境嗎?” 吳惟頓了頓才又開口。

随清停了停筷子,她不是沒有想過。

吳惟看着她,大概是考慮到她傻,接下去的幾句話說得格外通俗易懂:“只要有縱聯捧場,你就是帶資進組,妥妥的常駐star。這下得罪了老邱,可就成了那種動不動被編劇寫死的部頭約演員了啊。”

随清垂目,繼續吃菜,只盯着眼前最近的盤子,半天都沒意識到吃的是什麽。吳惟的想法其實跟她差不多,這些道理她都懂。

的确,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情。但光知道要緊又有什麽用呢?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該往哪個山頭靠,還能活幾集。過去這幾年裏,縱聯一直有項目簽給BLU設計,而且都不是小項目。這也是為什麽在曾晨走了之後,所裏還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沒了邱其振的支持,BLU是否還能拿到縱聯那些工程的設計權?如果不能,早川和萬老師還會給她多少時間?全都是未知數。

昨晚的回答像是一時沖動,随着時間推移,她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等于是自決退路。話甩出去的時候,心裏倒是爽快得很,但結果也很嚴重。不過,要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多半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吳惟見她神色鄭重,又湊過來問:“我說你跟老邱,就真的沒有嘗試一下的可能?”

“現在都這樣了,還能怎麽嘗試?”随清做出一臉認真的表情,“網眼襪,丁字褲,去他公司找他,你說好不好?”

襯衫,球鞋,牛仔褲,背個環保袋,這才是她一貫的造型。吳惟冷哼一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臉嫌棄,毫不掩飾。随清看着,也跟着笑起來。

她不是被寵大的,這也不是她最難的時候,她忽然又這樣想。至少此刻,她是積極向上的好漢一條。至少,在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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