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Hey ho, lets go!

吃過飯,吳惟說要去逛街,随清還得回去加班,兩人在購物中心門口道別。

回事務所的路上,随清的手機在包裏響過一陣。她後知後覺,等到拿出來看,對方已經挂斷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以為打錯,也就沒理會。

那天是個小節日,回到所裏,外面開放辦公區的工位已經空了一多半,只有一個趕進度的組還在奮戰。佳樂自然早就走了,就連魏大雷的桌子也是空着的。

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随清想起他說過的話,不屑一笑,開門走進辦公室,伸手開了頂燈。燈光撒下,而後,她便看見了門邊衣架上挂着的黑色防塵袋。

不必打開,她也知道那裏面裝着的是曾晨的衣服。他的生活忙碌而簡潔,有很長一段時間,所有的西裝和襯衣都在同一家店裏定做,所有的防塵袋都是這個樣子。

随清定在原地,渾然不覺肩上的包滑了下去。

“老板……”身後有人敲門。

她沒回頭,蹲下身把包撿起來。

“……衣服拿回來了,店裏人說已經放了一年多,他們盤點的時候才發現,我看是件男式西裝外套,也不知道是不是搞錯了,想打電話跟您确認,您沒接聽……”那人還在解釋。

“沒錯,你出去吧。” 随清打斷他,極力控制着聲音。

她知道說話的人是魏大雷,背着身關上門,将他攔在外面,而後又在門邊站了許久,始終看着衣架上那只防塵袋。

最不可能出現的東西,偏偏就出現這裏。

一年前,曾晨去世,她從他的房子裏搬出來之後,就不再擁有任何一件他私人的東西。這既是曾家親屬的意願,也是因為她沒有争取。

曾晨的父母已經去逝,較近的親人只有一個姐姐,名叫曾穎。曾穎常年在美國生活,與曾晨似乎也不太親近。車禍之前,随清從沒有見過她,兩人第一次見面便是在警察局。随清只是曾晨的女朋友,俗話說來便是無名無份,那些需要簽字畫押的事情她根本無權處理。曾穎得到消息,從洛杉矶飛回來,已是車禍發生數日之後,初見随清,便十分敵意。

一開始,随清只當這份敵意也是悲傷的副産品。不僅曾穎,她自己也正處在類似的階段裏。那時,她與曾晨在一起已經将近八年,兩人正在商量結婚的事情。他為什麽會突然離去?在那樣一個雨夜,死于一場近乎荒唐的單車事故?出事地點甚至不是他從機場去事務所,或者離開事務所回家的必經之路。她也曾無數次地想,陷進死循環裏出不來。但盡管怨天怨地也沒有用,人已經走了,只留下謎題。

直到後來,随清不得不承認,曾穎對她的敵意并沒有那麽單純。她又猜想,其中是不是多少會有些利益關系。她住着曾晨的房子,在事務所的份額完全來自于曾晨的贈與。她所得多一些,曾穎那邊就會少一點。如果是那樣,她全都放棄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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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警方調查直至結案,她們不可避免地遇到過許多次。每一次,随清都看見丁艾同曾穎在一起。丁艾與曾家姐弟是舊相識,從小在住在同一幢大學職工樓裏,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這些年與曾晨也時有來往。對随清而言,此人只是曾晨的一個女性朋友,所在的行業又恰好相關,兩人互有接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不記得丁艾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恨她的,也許是車禍之後,也許已經有一段時間,而她并沒注意。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感覺到丁艾的異樣,也正是因為丁艾對曾穎說了什麽,才使得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對她有着這樣的敵意。

所幸,丁艾沒有讓她好奇太久。就在大殓的那一天,在殡儀館等候骨灰的走廊裏,丁艾說出了謎底,曾晨出事前給她打過電話,他是在去她家的路上。

其實,那個破口痛罵的人應該是随清。但在現實裏,卻是丁艾破口痛罵了她。

“你為什麽不放過他呢?”她記得丁艾這樣質問,“你根本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你跟他比起來一文不值,死掉的人應該是你!”

而随清只是背身離去,他為什麽騙她?為什麽要去丁艾那裏?她甚至不敢追究更深的原因。她就是這樣的人,要什麽,不要什麽,都不會說出來,只會默默地想。從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她就覺得自己不配。

葬禮之後,她本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回到他們同居的房子裏,可以帶走她自己的物品,以及一件屬于曾晨的東西作為紀念。這樣苛刻的條件,已是邱其振出面調解之後的結果。而她,浪費了友方所有的努力,沒有拿走任何東西,甚至再也沒有回到那套房子裏去過。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丁艾對她坦白的目的。如果是的話,也無所謂,她并不想跟丁艾賭氣。曾晨已經走了,她們之間,誰輸誰贏又有什麽意義呢?

随清不确定自己在那個角落裏站了多長時間,也許并不太久,因為當她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魏大雷還在門外的位子上等着。

“下班了。”她對他說,沒等他反應就轉身朝外走,單手提着那只衣袋穿過辦公區。袋子挺長,她舉到耳際,藏身在後面,直到搭上升降機去底樓車庫,才頹然放下來。

坐進車裏,她把防塵袋挂在副駕位子上,就好像一個無有體積的人形躺在身邊。她側頭看了一會兒,伸手将拉鏈拉開幾寸,縫隙間露出一方衣料。雖然車庫裏光線昏暗,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藏藍色的那件。

不記得有多少次,她擁抱過穿着這件衣服的曾晨,多少次埋頭在他懷中。而如今,這件衣服上只剩下洗衣店特有的化學品的味道。

她看得出神,許久才意識到有人在敲車窗。

她被那幾聲輕叩驚醒,擡頭朝窗外看,茫然了一秒才認出是魏大雷。她避開他的眼睛,目光下移,按下開窗鍵,按了兩次,才意識到車子還未發動,于是打開車門,問他什麽事。

他遞給她一樣東西。她接過來,又是隔了一秒才認出是她的手機,應該是剛才忘在辦公室裏了。

“謝謝,明天見。”她對他說,甚至還帶上了一個微笑,說話的時候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他上班穿的襯衫已經脫掉,此刻是一件碳色T恤,上面印着字,Hey ho,let’s go!

至于他答了什麽,她一句都沒有聽見,只是關上車門,駕車離開。

回想方才,一路從辦公室走出來,她自信始終神色如常,直至周圍沒有其他人的目光,方才卸下臉上的表情。唯一的例外就是魏大雷,大概被他看到她紅着眼睛。

吓壞了小朋友,随清自嘲地想,駛出車庫的時候,在後視鏡裏的看到一個人影,仍舊站在原地,越變越小。

“Hey ho,let’s go!”她在口中默念他衣服上印的字,踩下油門,撞進夜色裏。

那段時間,随清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直到一個月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可以成為不勝任工作的佐證。

那時,縱聯又有兩個新項目公布,而BLU甚至連初步接洽和答疑說明會都沒收到邀請。

G南登山基地的項目也已經截标,中标人卻久久未能确定。随清收到通知,評标之後,還剩下三個候選人,她的方案排在最尾。業主希望看到更加細化的設計,再做決定。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随清不禁苦笑。還真是讓邱其振說着了,這個她以為很有想法的業主,果真如老邱所說并不那麽靠譜。雖然此時的做法已經有違招标流程,但擺在她眼前的無非就是兩個選擇——可以接受,繼續努力。也可以放棄,拿一點聊勝于無的補償,就此結束。

還未做出決定,萬老師已經來找她,約她一同午餐。那天中午,早川也在席上,他們還未開口,她已經猜到大概的意思。

都是多年的舊相識,話說得也挺客氣。萬老師只提她身體不好,工作上難免有些疏漏。

這些随清都認下了,G南的項目的确是她一意孤行,從前期實地堪踏調研,再到方案與擴初,投入一個組的人力物力,結果卻是這樣。

本以為只是敲打,但說到最後,萬老師竟提起去年的業績評估來。那一次,因為曾晨的葬禮,随清沒能及時提交幾個項目中各級建築師的評估結果,耽誤了整個所的年終評定。但這是早已經達成諒解的事情,她一時不懂為什麽現在又被提起。

片刻,答案便已擺在面前——他們希望她退夥。

關于退夥,事務所有章程可循,少數服從多數。只要其他合夥人統一了意見,的确可以這樣做。當然,最好還是由她自己提出來,但如果她不肯走,他們也已經有足夠的事實依據證明她不能勝任合夥人的工作,比如那次評估,比如她每兩周去精神衛生中心看病,再比如這一年以來除了為曾晨留下的項目善後,她其實什麽都沒有做,而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一點也不見得會有多大的改變。

“小随啊,”萬老師語重心長,“說到底我們還是個小所,最好呢,是由你這方面主動提出來,事情也會好辦一點。”

“Don’t take it personally.”早川在旁邊端正地坐着,附和點頭。

随清默默聽着,腦子裏慢慢轉過彎來。他們最在意的,其實還是縱聯的那兩個項目。邱其振那邊,她已經無能為力,甚至可能正是因為她的存在,才使得BLU連入場角逐的機會都沒有。

老邱又對一回,他早就勸過她退出,她偏偏不信。那個時候,她還滿心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BLU,完全不曾想到僅僅一個月,便會失了江山。而她卻又不得不服,所有人都已經給了她一年的時間,他們沒有理由容忍她更久。

沉默長到不能再長,随清終于開口:“好,我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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