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發布會
第二天,随清起晚了。
淩晨醒過來準備發言的打算自然是泡了湯,而且就連早晨都已經快過完了。她睜開眼便已是天光大亮,床頭的電子鐘被人設了一個八點五十分的鬧鈴,此時正在嘀嘀響着。至于是誰設的,不言而喻。
魏大雷倒是已經走了,還是老規矩,在她身邊的床單上留下一個大大的人形,浴室裏留下一條用過的浴巾。
敢不敢再設得晚一點?随清罵了一句,拍掉鬧鐘,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然後沖出門去。
這在她身上是極少發生的事,在此之前唯一的例外就是Q中心樓頂的那一次初遇,安眠藥就了酒。但今天的情況又有一點不一樣,這一次,她真的只是睡過頭了。
至于背後的原因,她沒好意思深想。
正是早高峰,老電梯蝸牛一樣一層層爬上來接人,再蝸牛一樣一層層爬下去。随清索性走了樓梯,又想趁着這功夫再把晚上的發言稿背一背。其實,那都是她一點點作出來的東西,她了解其中每一個想法的發生與轉變,對每一個細節都爛熟于心。要是換一個口才好的人也許根本不需要背誦,但她顯然不是那種人。
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梯間的回響,除此之外沒有人擾她清靜,可她只背了個開頭,腦中便都是昨夜的夢境。
她這個人,以往每逢大事,總會做噩夢。而那些可怕的夢都是有些相似的,不是大考,就是比賽,或者上臺演出。雖然場合不同,但也有不少共同之處。總是有很多人看着她,而她一點準備都沒有,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一次,她夢到自己坐在一架飛機上,下面跑道上已經有人揮着小旗子要她立刻起飛。
其實,她一直很想知道這些夢究竟從何而來,又代表着什麽樣的心理狀态。在網上搜一搜,結果倒有一多半是周易解夢,只說夢到在公共場合不穿衣服的吉兇指數高達81,意味着做夢者身無長物,生活慘淡。後來,去精衛中心配藥,她也不止一次地在門診大廳裏看到心理科坐診醫生的介紹,男女都有,背景各異,在一張張标準相裏笑得都很和煦。但她看着那些面孔,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如何對着一個陌生人袒露心扉。到時候只怕就是坐着,聽着秒針滴答,既花錢又花時間,卻只徒增了尴尬。
不過,這一次卻跟從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一整夜,她似乎都反複做着同一個夢,夢中只有一個人,一雙眼睛。
夢裏的她站在一場大雨中,回身看到一個人朝她走來。兩人之間隔着密密的雨幕,她只能分辨出那是一個男人的輪廓。她雙手抹去臉上的雨水,但仍舊看不分明,只除了那雙眼睛。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她于是抱臂站在那裏,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态。但他卻又不過來,仍舊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看着她。她耐不住這樣的審視,反倒先伸出了手。而他握了她的手,走近,擁抱她。
冷雨中,他的體溫和肌膚的觸感燒灼着她的身體,那種感覺近乎于刻骨銘心。但他還是低頭看着她,她試圖避開那目光,他卻伸手将她的濕發攏到腦後,更加無遮無攔地看着她。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他是誰。但哪怕是在夢裏,她還是有一種超脫的清醒。她知道這是不對的,而且細節也不夠真實。比如,眼前的他看起來比現實裏年長一些,也更沉靜,一只手環抱着她,另一只手扣在她頸後,像是完全掌控了她的動作。
“随清……”他說,而後低頭吻她。只一瞬,就又好像回到了那天晚上,他來名士公寓,敲開她的房門。
雨水澆頭淋下來,幾乎令她窒息,但她還是忘情地回吻着,只覺這是自己從來沒有過的酣暢的經歷。唯一讓她意外的是,這個人竟會是魏大雷。
Advertisement
事務所就在樓下,随清這一走神,便已經走到了清營造門口。
魏大雷從裏面替她開了門,叫她一聲“老板”,遞給她一杯溫熱的香蕉燕麥牛奶,告訴她早上第一場視頻會議的已經接通,只等對方上線,好似自動化裝配線一般行雲流水。
會議開始之前,随清只來得及隔着落地玻璃草草看他一眼。而他對她一笑,還是那個一望見底的魏大雷。
整個上午,随清都在忙碌中度過。
到了下午,縱聯的官非繼續發酵,果然如吳惟所料,邱其振也已經被請到廉署協助調查。随清看到手機上推送的新聞,只是輕蹙了眉頭,并未點開細看究竟。事發突然,這裏面究竟怎麽回事,媒體也未必知道多少,她沒時間去看那些無謂的推測。
再晚一些,又收到吳惟發來的信息。随清本以為也是與縱聯有關,可點開看了,才發現只是一則由公衆號撰寫的短文,內容有關G南項目的發布會。
随清起初還不明就裏,G南項目正式啓動之後,業主那方面照例做了些宣傳,眼下這種文章到處都有,她不知道吳惟為什麽單單要轉這一篇給她。直至看見文章最後的Logo,她才明白原因。發出這篇文章的公衆號隸屬于丁艾所在的那個建築論壇,吳惟是在提醒她小心。
才剛意識到其間的聯系,她心下一墜,後來才自我開解,說這不算什麽。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這本來就是避無可避的事情,只要她還在這個圈子裏混着,就總會有與仇家狹路相逢的一天。
随清,你怎麽有臉出來?
沒有曾晨,你算什麽?
但她還是不免想起丁艾從前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在殡儀館的走廊裏,以及後來的每一次,她頂了曾晨總建築師的位子抛頭露面。從前,尚有吳惟替她抵擋。今天,卻是要靠她自己了。
她深呼吸一次,告訴自己一定可以。潛意識中卻又有個聲音在嘲諷地笑,你憑什麽可以?她知道,那也是她自己。
轉眼便已入夜,随清更衣妝扮,帶着魏大雷,駕車趕赴江對岸的酒店,去參加發布會。
白天一整天她都有別的工作,一個會接着另一個,耽擱了又要影響到後面,而她的發言稿仍舊沒有背熟,更不用說在鏡子前面演練一遍了。
鏡子,腦中又出現不該有的畫面,她趕緊閉了閉眼甩了去,看着前路,并線駛進隧道。
到了酒店宴會廳門口,Foyer裏人已經不少。
羅理像新郎官兒一樣站在簽到板旁邊拍照迎客,遠遠見到随清,竟是刮目相看,一邊迎上來一邊說:“随工今天真是大不一樣了啊……”
随清自知是這身衣裝的功勞,箭在弦上,也只得hold住氣場,學着羅理自黑:“我們學建築的從念書的時候起就是這樣,實勘、畫圖、做模型可以一個禮拜不洗澡,但講方案的時候還是得收拾得幹幹淨淨。常态罷了,羅先生見多了就會知道。下次要是看見我黑T恤破牛仔褲,也千萬別嫌棄。”
周圍的人捧場地笑起來,許多雙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與她身邊的魏大雷。
随清并不習慣這樣被人矚目,隔着一張放滿酒水飲料的長桌,她看到茶色落地鏡中的映像,也是許久才認出哪個是她自己。心中似有種虛空的不安,好在身邊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背,又悄悄探進她的掌心。她輕輕捏了那只手一下,好讓他別鬧,但那熟悉的體溫與肌膚的觸感卻也叫她稍稍安心。
待到儀式開始,衆人進了宴會廳落座。
開場不久就要輪到建築師發言,随清站在臺邊的陰影裏等着她的cue。從她站的那個地方看下去,恰好就能看到媒體來賓坐的那幾桌。但臺下已經暗了燈,稍微後面一點就都沉在一片黑暗裏,只看得見一個個人形的輪廓,根本辨不清面目。
随清卻禁不住想象,丁艾正在那裏看着她。自己的電話就在手包裏放着,随時都可能震動起來,只要她接了,裏面傳出來的便又是那幾句話。
随清,你怎麽有臉出來?
沒有曾晨,你算什麽?
不對,也可能不一樣。至少,這個項目是她自己的。
她甩掉那些雜念,口中喃喃默誦,背着稿子。
魏大雷走到她身邊,低頭問:“緊張?”
她深呼吸,略一點頭。
他于是更近了一點,嘴唇貼上她的耳廓,聲音卻仍舊微不可聞:“God,you’re so beautiful.”
臺上恰已提到她的名字,而她腦中卻一瞬重現昨夜鏡前的情景,要說什麽幾乎全部空白。
她知道這是他的惡作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定是笑了,露出他曾噬咬她的獠牙。但她卻反被激起了些性子,肩膀頂開他,就要往臺上走,好似破釜沉舟。
那個動作的本意只是想讓他靠邊站,別擋道。但要怪就怪身上這件衣服不對,恰是那一側裸肩撞在他胸口,不管做什麽好像都添了些風情,就連這個直白的動作也變得有點不對味,不像打架,倒更像是調情。
無論如何,這一夜的随清,就是這樣沐着追光燈昂然地走向舞臺中央。
那是她最好的一次演講,簡短,真摯,潇灑。
結束之後,她朝臺邊回望。
魏大雷仍舊站在原處,正對她笑着,大力鼓掌。
她朝他一笑,他便得寸進尺,兩根手指伸進嘴裏作出吹口哨的動作。
她即刻以眼神制止,卻發現心中竟有飛奔向他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