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曾晨
聚會之後的第二天,随清就收到了一個微信好友申請。
對方的名字是Gina W,頭像是一張本人站在山頂大笑的照片。跟許多暫居中國的外國人一樣,毫無掩飾的直白。對方是誰,不言而喻。如果是随清主動加她,大約連驗證都不需要。即是因為對這異國的應用不太了解,也是根本就不在乎。反正一個電話號碼只派幾個月的用場,等到離開此地,也就作廢了。
不過,随清還是有種預感,Gina一定是有話要跟她講,而那些要說的話顯然是關于魏大雷的。但在她通過驗證之後很久,那邊都沒有任何聲音。她又覺得也許只是自己想多了。
新的一周開始,随清回到清營造上班。
到那時為止,需要她在臺前做的都已經做完,之後就是業主和投資人的事情了。但她也知道,這一次的路演以及後來的那些訪談都有不小的社會影響,自己很難再徹底地退到幕後去了。
不過,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這影響究竟會到什麽地步,直到她接到母親錢瑛的電話。
錢瑛還是老樣子。随清聽着電話裏傳來的聲音,腦中便會出現中學時代的教室,一個中年女教師蹙着眉在上面講課,下面坐的永遠是她帶過的最差的一屆學生。随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有這樣的感覺。錢瑛做了一輩子財務,根本沒當過老師,而且已經退休兩三年了,一個人獨居。如非必要,母女二人也很少見面。
她們之間通電話的開場總是相似的。錢瑛說房子有一個角落滲水,銀行發來一條意義不明的信息,新換的保姆還是不行,出門總是忘記帶鑰匙,打掃房間也弄得不幹淨。随清全都應下,記在行事歷中,只待一一解決。
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經跟從前截然不同。随清獨立生活,并沒有什麽要靠到錢瑛的地方。反倒是錢瑛,經常要找她幫忙。但她總是覺得有些事依舊沒有改變,錢瑛還是她生活中的那個批判者,甚至在她腦中幻化出一個聲音,時刻執勤,根本不需要本尊開口發聲。可要說什麽童年創傷,又覺得挺矯情的,她小時候有吃有穿,也受了足夠的教育,已經好過地球上99%的人。
一直到最後,對話又如以往的無數次一樣陷入冷場,錢瑛才說:“昨天晚上看電視,看到你了。”
随清“唔”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氣色倒是好了很多,”錢瑛又道,“只是頭發怎麽剪短了?看起來老氣。”
随清仍舊無語,又“唔”了一聲,心裏卻有點想笑。錢瑛想表達的也許是對她肯定和祝賀,只是因為多年的習慣,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做,所以非得挑出些錯來不可。如果只剩發型可以挑剔,那就相當于是誇獎了。
但就在電話挂斷之前,錢瑛又添了這麽一句:“你爸爸那邊的親戚肯定也都看到了……”
随清聽得有些難過,這麽多年,母親還是沒有放下,可能一輩子都是這麽別扭了。不過,這句話也讓她确信,這一次錢瑛是真的為她驕傲的,只是這種驕傲的表達也是這樣的扭曲。但不管怎麽說,除去曾晨之外,她總算又有一件事得到了母親的肯定。
不過,既然連錢瑛都已經看到她在媒體上露面,各種議論顯然已不僅局限在某個圈子之內。可能很快又會有人提起曾晨,提起她與他之間的關系,以及那場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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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随清不能說是毫無準備。事情是她自己要做的,是她清醒而主動的選擇,從一開始她就已經想到過全部可能的結果。一年多前,曾晨離開的時候,她曾給自己造過一個硬殼,一旦有人觸及,她便可以躲進去,只留下最淺表的意識在外面抵擋應對。她覺得這一次仍舊可以這樣做。
也是在那一天,羅理那邊傳來消息,保護區當年的環保檢查已經通過,他們的項目可以繼續做下去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候,随清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準備接受一家雜志社的視頻采訪。收到羅理的郵件,她關掉采訪提綱,反複看着屏幕上那幾行字。
項目已經确定,而且未成先紅。清營造的工作原本就不曾停下,時至此刻各項深化圖紙都已經完成,就只待過審。
此時正常的反應,是走出去宣布這個消息,接受同事的祝賀,也許中午,也許晚上,請大家一起吃頓飯。
但她想到的卻是自己曾經在心中暗暗劃下的線,兩個人的終點,她與魏大雷的。他是為了這個項目來的,也的确為了這個項目而工作,走到這一步已是成績斐然的結果。此時的她完全可以為他寫一封相當有分量的推薦信,把他扶上馬送走了。
皆大歡喜,她對自己說,一切都比預想的要好得多。
約好采訪的時間已到,視頻接進來,那記者果然提到曾晨。
“您是不是跟已故著名建築師曾晨工作過很長時間?”記者明知故問。
“對,我在BLU工作了差不多有十年。”随清回答,這是她早就準備好的答案,實事求是,但不涉及更多。
記者又問:“那您的設計風格有沒有什麽地方受到他的影響?比如這一次G南的項目。”
她于是又說出另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答案——建築之樹。按照建築樹的分類,東方建築只是歷史上出現的旁枝,而西方才是正宗,是現代建築發展的基礎。但事實上,這觀點本身也許就只是一種歷史的局限,當一種新的思潮産生,就可能完全被推翻。
記者不時點頭,打字記錄。随清卻知道自己只是毫無邏輯地掉書袋而已,這些都是大學裏上建築史的時候聽來的,與曾晨沒有關系,更算不上是對這個問題的回複。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玻璃隔斷上,有人輕叩。
她擡頭,見是曾晨對她做着一個手勢:去我辦公室。
給我十分鐘。她不假思索,亦回以一個手勢。
“建築為什麽必須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為什麽非得留下些什麽?為什麽一定要證明自己的存在?為什麽不能生來就是為了腐朽?”她繼續對記者說。
片刻,才覺得不對,她心中狂跳,擡頭再看,隔斷外有人往來工作,但似乎并沒有誰停下來敲過門。但方才的所見卻又是那樣的真實而清晰,她甚至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挂在樓上公寓衣櫃裏的藏藍色西裝。
長桌邊,她遇到魏大雷的目光,大約是她臉上的表情實在凄惶,他起身就要過來,直到她搖頭,勉強挂上笑臉,方才作罷,坐下來繼續工作。
而視頻那邊,記者正不解地問:“随工,您剛才是說建築生來就是為了腐朽?”
結束采訪,該圓的都圓過去了,随清又獨自在辦公室內坐了許久,這才走出去宣布了那個好消息。接下去的事與她想像的差不多,歡呼,祝賀,晚上請客。
她強令自己跟着大家鬧了一會兒,該笑的時候笑,該講話的時候講話,等笑完了講完了,回辦公室裏去,才能在屏幕後面卸下那一副面具。可她剛坐下開了電腦,魏大雷就跟着了進來。
“在幹嗎?”他湊過來問,一身的興高采烈。
“沒什麽。”随清回答,合上電腦,看了一眼外面。
他會意,也沒太過分,只站在那兒笑着,對她說:“Can you imagine? We will build it from nothing!”
她擡頭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後還是選擇笑對着他道:“我當然可以想象,這本來就是我們想出來的嘛。”
這一聲“我們”,聽得他笑意愈濃,但那笑卻叫她心頭劇痛。
僅剩的時間,更不應該浪費在無謂的争論上面。這句話,她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那天夜裏,随清帶着所有人去吃飯,開了幾瓶好酒,聊天笑鬧一直到十點多。結賬的時候,又有人提議去酒吧,随清自然說好,魏大雷卻抗議說這一陣加班太多,累都累死了,早點散了回去睡覺吧。這說法倒也有人擁護,于是乎出了餐館,大家還是散了。
等到說完再見,其他人走遠,這人才又轉頭回來,對随清說:“總算結束了。”
“什麽叫總算?”随清笑問。
“總算輪到我了呀。”他展臂抱住她。
雖說是在大街上,随清還是由他抱着,甚至也伸手出來環着他的腰。她貼着他,懷中是滿滿的堅實的一抱,那感覺甚好。不想這人竟是得寸進尺,又低下頭來吻她。夜已漸深,但鬧市的商業街依舊人流不少,他又是這麽顯眼的一個人,周圍多少有些閑來無事的目光。
“你适可而止啊。”她埋頭在他胸前躲着他。
他卻根本沒有松手的意思,反湊在她耳邊道:“那換個地方吧。”
随清想了想,建議:“去Q中心?”
他聽了就笑,一臉的了然。
那表情,又叫她心頭隐痛。
開車的時候,她細細地體味這痛,才發現并不是從心裏來的,甚至也無關肺腑,而是生于最末一根肋骨,卻又莫名牽扯着全副的心神。說來也是怪了,只是從暮春到初秋,區區幾個月而已,回想起來卻像是過了許久。她又一次覺得,Q中心樓頂那場邂逅之前發生的事,久遠得有如前一世,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人生。
作者又來說閑話了:之前在讨論裏提到過,這是一個關于抑郁症和bipolar的故事,不會出現任何穿越、轉世、死而複生的情節,所有非自然現象只是幻覺(halluci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