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魏晉

路演全部結束之後,清營造一行人回到A市。

一連串的挑戰、突破、成功,那些掌聲、贊美,甚至還有老邱的肯定,對随清來說并非沒有欣快感。她覺得一切都在變好,甚至連失眠也沒有那麽痛苦了。她甚至開始認為自己已經漸漸習慣了每晚三個小時的睡眠,也許有些人就是不需要七小時睡眠的。

但與此同時,這種欣快卻又讓她有種頭頂懸着利刃的感覺。她知道一切不應該變好,就在丁艾對她說了那樣一番話之後。而那懸着利刃終有一天将會落下,只是不确定究竟是什麽時候。她害怕它落下,又渴望它落下,害怕回到原本的樣子,又渴望回到原本的樣子。壞到極致,就不會更壞,不是嗎?

然而,所有這些念頭就像這段日子裏無數其他的念頭一樣,不管有用,還是無用,平庸還是燦爛,都在她腦中無端而起,又飛逝而過。有時候,就連她自己,都追不上她自己。

就在這時,魏大雷又跟她提起去Gina那裏聚會的事。那是一個禮拜六,兩人餓得走投無路才爬起來,正在離床兩米遠的圓桌邊面對面坐着吃早飯。

一個月之前,大雷就跟她說過這個聚會,後來清營造出去路演,全國各地飛了一遭,随清滿以為事情老早就過去了。

“他們去G市住了兩個星期,也是才回來,等開學Gina就該回洛杉矶去了,所以想趁這機會聚一聚。”他這樣解釋,在随清聽來,倒像是專門等着她呢。

“都有些什麽人?”她問。

“Gina,她男朋友Tatum,還有Tatum學校的同事,”大雷一一數過來,“我見過好幾個,都挺有意思的。”

“哪天?什麽時間?”她又問,腦子裏已經在想借口推辭。

“今天晚上。”他看着她笑,露出好看的牙齒。

随清無語,要是遠一點她還能不着痕跡地找個事由。但是今晚,他早就知道她沒安排。臨時再說有事,未免太刻意了。

“算了,我不去了。”随清直接拒絕。不是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麽,她不想勉強自己。

“為什麽?”魏大雷卻非跟她要個理由不可。

随清伸手揉他的臉:“你們小朋友自己玩自己的,我摻合進去算什麽?”

魏大雷不響,扒拉掉她的手,站起來擺出個超人叉腰的姿勢,居高臨下看着她,這才道:“我六尺三寸,一百七十五磅,你多高多重?到底誰大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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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清嘴裏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

晚上那個聚會,她到底還是去了。跟這段日子裏許多其他的事情一樣,做與不做都在一念之間,過後連她自己都很難解釋為什麽。

聚會就辦在Gina住的地方,還是那處新式裏弄。弄堂口的那條林蔭道,随清舊地重游,依舊清晰地記得曾經在這裏鬧過的那一場烏龍。仔細算起來,時間僅僅過去了兩個月而已。在她的意識當中短得好似一瞬,又遠得就像另一世的人生。

那是一棟分租出去的石庫門房子,Gina跟她男朋友住在一樓,兩個房間,帶一個小院子。随清他們到得晚,天已經黑下來,暑氣消散。屋子挺寬敞,朝着院子的門開着,門邊擺着一張大茶幾,上面擺了冷食與酒水,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很是惬意。

“Gina,Tatum,随清。”大雷随手指了一圈,簡單介紹。

只說了名字,這種分寸感,随清挺滿意。

她跟衆人打招呼,Tatum與其他人都笑說一聲嗨,Gina卻探身過來與她抱了抱,又添上一句自我介紹:“我叫魏晉,就是‘魏晉南北朝’的那個‘魏晉’ 。”

跟上次在巷口遇到的那次差不多,Gina穿得很随便,還是T恤與瑜伽褲。随清見她兩條小腿露出的部分都是義肢,行動卻算得自如,人也是漂亮的,尤其是那笑容,與大雷神似。

但相比長相,随清更是叫這個名字給鎮住了,她轉臉看着大雷道:“怎麽回事?你的名字跟你妹比起來實在差得太遠了。”

魏晉聽得發笑,大雷根本無所謂,泰然回答:“Gina是女承父業,大學念的歷史,以後準備做東亞研究,她的漢語比我肯定是好多了。”

跟之前說的一樣,在座的大都是Tatum的同事,在那間國際學校教書,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另有兩個是在A大讀書的留學生。總之男男女女,膚色各異,但共同點卻是年輕。

果然如随清所料,代溝,外加文化差異,又是陌生人,她覺得自己根本插不上話。而且,盡管一開始面子上挺客氣,但她還是能漸漸感覺到Gina對她态度的變化,比如并不特意招呼着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客人,比如在談話的間隙靜靜看着她,用一種近乎于審視的眼神。

随清知道,雖然魏大雷并沒有直說他們是什麽關系,但兩人之間的距離和肢體語言不言而喻。她今天難得穿了一件連衣裙,他的手就環在她腰間,隔着薄薄一層真絲。這段時間,她抛頭露面又挺多,Gina很可能已經知道她是他的老板,利用職權,占了年輕實習生的便宜。

既然不受歡迎,随清也就不說話了,只等着結束離開。魏大雷當然不會讓她落單,只是他們這樣兩個人湊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又開始研究起房子來。

随清是這方面的萬寶全書,一看就知道這座建築落成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屬于石庫門3.0版。依舊是英國聯立式住宅的布局,兼有中國古典趣味的傳統設計,比如清水紅磚,花崗岩門框,門楣上石刻的花紋,以及對開的黑漆木門,和門上的那一副銅環。除此之外,進化至3.0版本的石庫門也已經有了一些Art deco的風格,欄杆、門窗、扶梯、柱頭、發券,外立面,全都用了西方建築細部裝飾的處理手法。

與更早一些的石庫門1.0和石庫門2.0相比,3.0版的區域規劃加寬了房屋之間的間隔,但單體建築卻從三開間兩廂房,變為雙開間一廂房,平面面積縮小了,高度從通常的兩層變成了三層,屋面沿口裝了白鐵落水管,房子裏通了煤氣,有了抽水馬桶與淋浴間。

結論顯而易見,那時的城市已經變得擁擠起來,中産階級興起,生活也開始變得明朗而潔淨。當然,那只是當時一小部分人的生活,這樣一棟房子在那個年代至少四根金條的價錢。

說到這裏,身邊的聽衆已經多起來,連随清都覺得自己有些反常的滔滔不絕,但又不由得她不說下去。大雷書包裏常備紅外線測距儀,甚至連門的尺寸都量了量。跟她說的一模一樣,寬一米四,高兩米八。

直至她提到一本清末的章回小說《海上花列傳》,就連魏晉也跟她聊起來。那本書魏晉仔細讀過英譯版,但顯然兩人的關注點不在一處。随清借來紙筆,信手守畫出一百年前的租界棋盤街在什麽位置,1870年代最早建起的石庫門1.0內部是怎樣的布局,還有那本書中所寫的同時代的中國園林又是個什麽樣子。

至此,聚會簡直變成了她的表演。

直到她無意中看見魏大雷,他也正望着她,眼睛清澈明亮,目光中帶着那麽分明的愛意和贊嘆。她卻一時心驚,強令自己停下。不過,其他人顯然也不拿她當陌生人看了,此後喝酒談笑都有她的份。

酒到酣然,一幫小年輕竟又開始分享記憶中最另類的一次香豔經歷。

輪到魏大雷,他存心啜一口啤酒,道:“Q中心,樓頂。”

随清一怔,用眼神問他:你真的假的?

他亦用眼神回答:真假有關系嗎?

但旁人追問,他卻不再深入,只笑看着随清。

随清不禁視之為一種挑釁,等小話筒傳到她這裏,便也信口開河,說:“G南徒步道露營。”

“海拔多少?”有人問。

“四千多。”她如實回答。

根本沒想到眼前這些人竟然會開始分析高原做愛的可行性。

有實踐經驗的說:“川藏線上的客棧裏這樣的事情多的很,你還別不信,就連珠峰大本營裏都有過,兩個人披着被子吸氧氣……”

有理論基礎的又說:“可能是大氣壓的關系,從平原到高原,人體內部的壓強變化不大,但是外界壓強變小了。所以當你身體某部分積聚體液到了一定的程度,從內向外的壓強變大,而外界又沒有一個相對的壓強來抑制,你的時間自然就短了。”

随清目瞪口呆,驚異于此人的學識與分析能力。

Tatum忍着笑,看着她點頭說:“沒錯,這位是我們學校的物理老師。”

衆人于是哄堂大笑,随清倒也不怕尴尬,自嘲失敗失敗,連個香豔故事都說不好,生生講成笑話了。

身邊魏大雷靠過來,在她耳畔輕道:“下次去試一試。”

她心跳漏了一拍,要是換在別的時候可能已經無地自容,但今夜不同。也許是因為喝過酒,她才可以這樣無遮無攔地看着他,這樣恰如其分,卻又不置可否。

深夜回到名士公寓,兩人都有些醉了。坐電梯到了八樓,他卻不讓她開自家的門,反拉着她推開通往消防梯的防火門,爬上樓頂。

城市的夜空星光晦暗,樓頂沒有燈,樓下的路燈和霓虹也似乎遙不可及。防火門一關,一切便沉入黑暗裏,周遭只餘夏夜溫軟潮濕的空氣。

他抱起她放在電梯房的窗臺上,貼上來吻她,口中有啤酒麥芽的香氣。她突然覺得,時間似乎真的回到那一天夜裏,他們在Q中心的樓頂。

起初,她還想說些什麽,他卻又吻住她,不讓她講話。她突然明白他的意圖,沒有任何交流,真的就像兩個邂逅的路人那樣。

黑暗,陌生的體位和環境,更加深了這種錯覺。以至于他分開她雙腿的時候,她竟有些害怕。也許他是也一樣,握着她腰肢的手微微顫着,進入的動作卻是急切,直接,粗重。彼此相觸到密合的過程短暫卻又長久的印在她腦海中,一遍遍重複,仿佛既是相遇也是告別。這感覺叫她有些難過,卻也知道正是這稍縱即逝與求而不得,将此刻歡愛的快感放大到了極致。

她以為自己已然頓悟,可就在最後,他卻又吻着她,對她說:“随清,我愛你。”

許久,她只是擁緊了他,沒有出聲。

離開天臺,他有些沉悶,直至回到公寓,與她一同淋浴,互相擦幹頭發和身體,才又似乎回複到原來的樣子,在床上抱着她,埋頭在她身上,久久不去。

“你幹嗎?”她推他。

“讓我聞聞。”他答。

“聞什麽啊?”她又推。

“香啊。”他說。

“什麽香?不就是洗發水沐浴露麽,跟你用的一樣。” 她笑,也是無奈,這人住着她的用着她的。

“我又聞不到我自己。”他賴着不走。從頸側,到手臂,到胸口,他嗅着她,唇齒輕噬。她被撩起來,他卻不繼續,又回到她唇上,耐耐心心。

她于是想,二十二歲的人也許就是這樣,哪怕難過,片刻也就忘了。

不過,二十二時的她又是怎樣的呢?她只當已經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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