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六公裏

在精衛中心住了一個月之後,随清出院了。

那時,A市的街頭已經有了幾分秋意,空氣幹爽,風吹在身上微涼,天空是一年當中最藍的顏色。哪怕一個人時空穿梭突然來到此時此地,也會立刻意識到夏天已經過去了。

而随清就是那個時空穿梭的人。她回到名士公寓,打開家門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好像已經隔了一世似的。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就下樓去了事務所。清營造的幾個員工都已經在那裏等着她了。過去的一個月,此地的工作都是邱其振的人在主持。理由只是她病了,在住院。

随清料到他們都會覺得很奇怪,甚至想過一種可能,等她回來的時候,人都已經不在了。但實際情況比她想的要好,沒有人辭職,工作照常進行,G南的項目一點都沒耽誤。

她又有些感動,覺得于情于理都該把自己住院的原因和當下的狀态交代一下。當然,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就算她沒有所謂的病恥感,也得為了項目的宣傳考慮。還是那句話,不能坑了老邱,還有羅理。

幾句話說完,大家散了開去,只剩下她獨自留在辦公室裏。她在桌邊坐下,眼前剛好是那道玻璃門。一瞬間,魏大雷推門走出去的那一幕又在腦中重現。她看到淚水在他臉上滑落,留下淺淺痕跡。那短短一秒的畫面被定格,回放,不肯淡去。但她最後還是甩掉雜念,打開了電腦,開始工作。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她跟吳惟視頻。也是隔了很久,才有這一次。在此之前,她都是推說太忙,只有信息來往。

視頻接通,吳惟一見她就問:“你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随清挂上一個笑。

“看你有點不對。”吳惟又道。

随清頓了頓,答:“我打發他走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先說起這件事,過去的一個月裏,她應該告訴吳惟的遠不止于此。

“誰?”吳惟一時沒反應過來。

随清沒提名字,心想吳惟應該猜得到,這個“他”只能是魏大雷。

“為什麽啊?”果然,吳惟問。

“早就說了,只是幾個月的事情。”随清回答。

吳惟聽聞,卻看着她半晌無語,許久又是一句:“你為什麽要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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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的狀況,”随清笑說,“不适合跟人談感情。”

吳惟自然以為她指的是放不下曾晨,便還是像從前一樣勸慰:“你想那麽多做什麽?又不是要你立刻結婚生孩子白頭到老。人啊,最不應該對不起的就是自己。”

随清卻說:“不是因為過去的事。”

“那是什麽?”吳惟不解。

“那是什麽?”吳惟不解。

直到這時,她才把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統統都說了。

吳惟聽得有些懵了。一年前她的情況,吳惟也是見過的,但從沒朝那方面想過。

随清倒很淡然,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她自己也不懂那是怎麽回事,大概也只會勸說,想開點,別傷心。

等到吳惟緩過來一點,開始問她現在的病情和以後的治療。随清回答得很坦率,目前症狀暫時穩定,每兩周複診一次,一旦發現情緒波動,也要立刻就醫。

“是不是看那種心理醫生?”吳惟問。

随清笑了,覺得此刻吳惟腦中大概正出現一張貴妃榻和一塊搖晃的懷表,這便是一般人印象中看心理醫生的方式。

“是看精神科,”她坦然糾正,“醫生說我這個階段并不适合開始心理咨詢,過分追究一個原因,反而可能增加思想負擔。她建議我專心吃藥,過了急性期再考慮其他輔助治療。”

“那就只是吃藥?還有什麽要注意的嗎?”吳惟又問,簡直就是要飛回來督促她康複的架勢。

“倒是也有別的,”随清想了想,一個個數下去,“規律作息,堅持鍛煉。還有,避免複雜的人際關系。”

“什麽叫複雜的人際關系?”吳惟不懂。

“比如戀愛,”随清舉例,而後玩笑,“但我們這種老夫老妻的不算。”

吳惟自然想到前文,有話要問,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覺難以置信:“……所以這段時間,都只有你一個人?”

随清沒承認,也沒否認。真要說是一個人也不對,其實有挺多人陪着她的,她覺得。

“你怎麽讓Daryl走的?”吳惟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醫生說的話,總得聽吧?”随清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醫生會叫你們分手?”吳惟表示不信。

随清頓了頓才開口,有點兒答非所問:“他就是我最複雜的人際關系。”

她還是沒提他的名字,但吳惟當然知道這個“他”只能是魏大雷。

那一刻,随清看到吳惟臉上惋惜的表情,不禁又想起那天夜裏她與大雷之間最後的對話,那一場決絕而殘忍的分手。但她發現自己并沒有絲毫的悔意,因為理由就擺在那裏,沒有任何被粉飾的可能。

這是那天之後她第一次對其他人說起這件事,卻意外發現心中多了幾分安定。不管治療需要多久,能不能達到痊愈的标準,至少她已經放棄了這可能的幻覺中最為矇昧人心的部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凡事也只要對自己負責即可。

這道理似乎跟失眠是一樣的。對于失眠者來說,獨居也許是更好的選擇,因為睡不着的時候,完全可以不睡,而不是強迫自己躺着,以免驚擾了枕邊的人。

那一刻,她又不禁想到曾晨。與她在一起之前,他也許也有過這樣釋然的時刻,與自己和解,接受所有的低沉與軟弱,瘋狂與自大,絲毫不必僞裝。

之後的每一天,可謂平靜。

随清吃藥,工作,休息,循環往複。她每隔兩周去精神衛生中心找葉醫生,聊五分鐘,開兩周的藥,然後再遵照醫囑,吃藥,工作,休息。

她覺得自己活得很努力,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吃藥,努力地睡覺,努力地做飯,再努力吃掉。每一口食物,至少咀嚼六次。

她甚至又開始健身,無論多忙,每天四十分鐘。在那四十分鐘裏,她什麽都不想,甚至連工作都不去考慮,只是一心一意地計數,專心致志地呼吸。

但她一直都不喜歡健身房的氣味,也不喜歡瑜伽。葉醫生說每個人适合的運動都不一樣,反正每一種都能産生多巴胺,對康複都有用。蔡瑩說自己夜跑,建議她也試試。她記下了,但一直都沒開始。

與此同時,縱聯參與投資G南項目的消息已經公布。因為這個項目帶來聲名,在可以預見的不久的将來,集團會在西部有更多的機會。邱其振的信任危機果然因此解除,他得以重新回到集團主席的位子上去。而那個特別會生孩子的邱其恺,在位不過幾個月,離場得有些落寞。

G南的工程也即将開始,随清醒着的時候,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考慮工作上的事。

偶爾,只是偶爾,她記起那個約定——我會看着你。

每到那時,她便會去看一眼魏大雷的Ins。而魏大雷也如約放上照片來。當然,很可能并不是為了那個荒唐的約定,她甚至覺得他已經忘記了。只餘她一個人在此處窺探,從那些圖像和只言片語中推測他的近況。

直男的ins不見人影,只能從景物中知曉他已回到美國,在學校附近找了房子,如她所願地讀書,旅游,開party。她的确看到一個二十幾歲的學生應該有的生活,卻不知為什麽感覺如此陌生。但很快她也就想通了,也許他的人生原本就是應該與她無關的。

至于女朋友,暫時還未見過。但天知道他那個年紀的人會怎樣,哪天突然po出床照來也不一定。可轉念又覺那樣也好,她會妒忌,作嘔,然後死心。

但有些時候,她又會看到他分享一首歌,或者光禿禿地po出一組的英裏數。也是怪了,只是一首歌,幾個數字,卻能叫她從中辨出那個曾經熟悉的人。

那些歌,她一一找來,開車的時候聽,工作的時候聽,健身的時候聽。有時什麽都不做,只是聽着。

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跑步。至于跑過的距離,跟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英裏數完全不能相提并論。最初,她只能堅持兩公裏。但她不急,哪怕每公裏要跑上十分鐘也不急。十分鐘只是她人生中的一瞬而已。

天氣漸冷,銀杏葉黃了,果子落下來。而後是梧桐,覆了滿地的枯葉。冬天已經降臨。慢慢地,她可以跑到六公裏,每公裏七分鐘。

也是巧了,葉醫生告訴她,有研究表明,六公裏的慢跑所産生的多巴胺可以延續一天的好心情。而這個距離,這個速度,也正好是她最舒适的距離和速度。

每個夜晚,她結束一天工作,便會回家換上運動服和跑步鞋,在附近的街心花園裏做準備活動,而後跑上六公裏,風雨無阻。那些冬夜裏,她在街燈的光暈與黑暗之間穿過,擺臂,大腿帶動膝蓋與胫骨,聽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節奏。

只在那些時刻,她覺得,他們的約定,他一定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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