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Q中心
服藥三個月之後,随清開始心理治療。
去見心理醫生之前,她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書,卻是越看越茫然。心理治療的流派何其之多,那些基于宗教信仰或者個人經驗的自不必說,時下國內正規機構裏最常見的還是經典的精神分析療法與後來發展出來的認知行為療法。
所謂精神分析療法,往往需要追根溯源,将現時的情緒放大,嘗試找到幼年親密關系中的問題,以及應此産生的自我保護模式。
而認知行為療法又正好相反,并不特別尋求兒時的心理創傷,直接關注當前的問題,嘗試改變思維和行為模式。
看書看到此處,随清就曾玩味地想,兩相比較下來,似乎還是弗洛伊德的理論更加讨喜一些。精神分析法實在是個自我安慰的好途徑,無論病情如何,心理咨詢師都可以告訴病人,你并非命中異數,也不是人品不夠好,只是因為小時候缺愛,比常人少得到了幾個擁抱而已。
總之,理論學習并沒有什麽結果。随清最後去見的心理咨詢師還是葉醫生推薦的,精衛中心心理咨詢科的醫生,正高級別,屬于分析派與認知行為派的結合。
醫生人很和氣,四十幾歲,女性,各方面的資歷都很出衆,就連聲音也很好聽。但也許是病入膏肓了吧,随清的配合始終流于表面,僅限于準時赴約,态度平和,問什麽就答什麽,要她回去之後做的任務也都一一履行。
所有這些她都認認真真地做着,不差分毫。但幾次下來,卻并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仍舊抵觸這種方式。問題真正的症結,她一點都不想觸碰,不管是她的幼年,還是曾晨。
相比之下,她在精神科門診倒更像是個模範病人。按時服藥,合理作息,堅持鍛煉,注意營養,醫生對她的要求,她都做到了。
直到有一次葉醫生主動問起心理咨詢的事,她這才委婉地說了幾句,言語間有些想放棄的意思。
葉醫生倒也覺得沒什麽,對她道:“心理咨詢本身就不是立竿見影的,患者跟咨詢師之間也講究一個緣分,你要是覺得不合适,就換了吧。”
随清沒有立刻表态,既是不好意思辜負了葉醫生的好意,也是因為眼下并沒有更加屬意的咨詢師。既然是緣分,哪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呢?
恢複到了這一階段,她的大多數症狀已經得到控制,狀态穩定維持。但也不是說一切都好,各種壓力與情緒上的起伏總歸還是會有的。
比如那一天,她接到一封邱其振轉來的電郵,是關于國內某項建築獎,已經落成将近一年的Q中心或将被提名當年的社區貢獻獎。
随清打開電郵附件中的提名名單,Q中心的主創設計寫的是兩個人——曾晨和随清。
許久,她看着這兩個并排列在一起的名字,腦中又是各種蜂湧而出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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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她只捉住了其中的一個念頭——那個叫随清的暫且不論,但Q中心,以及曾晨,是值得一個嘉獎的。
不過,她也知道,這個獎項跟一般建築圈內的活動不同,歷屆獲獎名單不是城市公益項目,就是鄉村慈善項目,凡是入圍的作品也都體現出強烈的人文特點,所以社會關注度一直很高,完全不是圈內自娛自樂。Q中心這樣一個商業地産能夠進入候選名單實屬罕見,等到名單公布之後,大約又會引起一波熱議。而當曾晨這個名字擺到媒體面前,那場車禍或許也會被再一次提起。
這件事,邱其振本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他希望Q中心得獎,接受提名即可。要是不希望縱聯地産再受到那場事故的影響,也滿可以直接拒絕。但他卻還是提前知會了她,問她的意見,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
随清沒有立刻回複,她需要時間考慮。忽然間,一日的工作又變成了她的避難之地,和從前一樣将她從各種紛雜的念頭中搭救出來,哪怕只是暫時的。
保護機制,追本溯源,她帶着幾分調侃地想。這一刻,她的确感受到了弗洛伊德跨越世紀的睿智。有些事并非是你不去觸及,就會漸漸消失淡忘的。
當天夜裏,她跟吳惟視頻,聊到後來說到那項建築獎。
“要不要我遠程出場?”吳惟最喜歡互怼,想到頒獎禮上與丁艾遭遇的概率,頓時起了興致。
随清答說不用,現場那麽多人,而且邱其振也會去,丁艾不會對她怎麽樣。
吳惟倒也不勉強,只調侃某些人另有了plus one,就把閨蜜忘了。
随清只是笑了笑,答:“我跟老邱誰都不是誰的plus one。”
經過之前關于人際關系的那一場對話,吳惟也算是暫時改掉了老毛病。随清不願意,她也就作罷了,但臨了還不忘支招,又囑咐她道:“丁艾要是再找你麻煩,你就告訴她單相思是種病,哪怕出廠時候就有的備胎,也只是備胎。就算哪天不得已轉了正,進廠修理也是要被換下來的。要是她還想不通,我這兒有個秘方,去找根褲腰帶燒成灰泡茶喝了,包好……”
“你嘴太毒了,我還有事,不說了。”随清聽不下去,打斷了吳惟。
視頻挂斷之後,她不禁又想起上一次見面,丁艾對她說的那番話,以及那終極的一問——他是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保護機制,追本溯源,對弗洛伊德的敬佩又出現在她腦海中。有些事,哪怕你不去碰它,哪怕再久,它也總是在那裏,伺機等待着下一個爆發的時刻。
也正是因為這個念頭,她打開電腦,回複了老邱的郵件,同意接受那項提名。Q中心,以及曾晨,都值得一個嘉獎。而對她來說,那些事也是該面對了。
頒獎禮在一個月之後舉行,就辦在A市新區的創意園裏。因為關注度了得,典禮是對外售票的,儀式現場除去圈內人和媒體記者,還有數百觀禮的市民。
在這樣一場活動中,Q中心這種商業項目實屬亂入的異數,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商業建築第一次殺入這個入圍名單,雖然被提名的獎項只是不算太重要的社區貢獻獎。
組委會大約也有類似的感覺,念到Q中心的提名時,還特地稍做解釋,說他們這個獎從來沒有刻意把商業項目排除在外。而對于此類大型建築而言,Q中心的中庭綠地做了很好的嘗試,将商業地産的內部空間翻折向公衆開放,創造了新的公共社區空間,從而在商業運作與公共利益之間取得很好的平衡。在此之前,很少有商業作品能真正做到這一點。從這個角度來說,Q中心是有突破的。
不是盛贊,僅是中肯,社區貢獻獎最後也還是頒給了一個古村落複建工程。
但随清卻并無遺憾。她知道這只是一次小小的嘗試,體現了老邱那樣的資本家對社會的一點點責任感,以及曾晨這樣的建築師對空間公正意識的一點點反省。
也許是因為主場優勢,播放Q中心入圍視頻的時候,現場曾數次響起掌聲,鼓掌的大多是新區附近的市民,他們住在這裏,熟悉這一切,也因此受益。
随清站起來致謝,聽着那些掌聲,不禁有些動容。她在心裏默默地說:你聽到了嗎?這是給你的。
那一刻,她又記起曾晨對她說過的話,說他不願意每個地方都是一個樣子,一座高塔,一個廣場,以及許多玻璃鋼筋築起的摩天大廈。雖然,他職業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那些高塔、廣場與摩天大廈。
待她重新坐下,身旁有人伸過手來,在她手臂上輕輕拍了拍。她知道那是老邱,盡管她已經低下頭,避開了所有人的目光。
頒獎禮繼續,建築評論獎環節,随清看到了丁艾。
雖然她也知道,從臺上往臺下看,只是一片灰暗的虛空,但她還是覺得丁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儀式全部結束之後,已是深夜了。随清跟邱其振道了別,去外面倒了杯水,吃下兩粒碳酸锂片,再去媒體那一區找丁艾。
這一次,輪到丁艾意外,完全猜不到她的來意。
而随清只是心平氣和地說:“有時間嗎?我們聊幾句吧。”
丁艾看着她,終于還是點了頭,一路跟着她走到會場外面。随清找了一間空着的休息室,走進去開了燈,又關上了門。
“滿意了吧?”丁艾在她身後開口道。
随清回頭,也許是那兩片碳酸锂的作用,她還是很平靜,只等着聽下文。
丁艾走近她,又問:“你到底打算把他消費到幾時?”
随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問:“你覺得他不應該得到這個提名嗎?”
大約是沒想到她會反抗,丁艾倒是怔了一怔,片刻才又開口: “他本來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是的,可惜了。”随清低頭,看見丁艾垂在身旁的手微微顫抖着。
許久,兩人都沉默。
“你能跟我說說他的事嗎?”最後,還是随清先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