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日記
這句話讓丁艾輕笑了一聲,她擡頭看着随清,問:“你要我說什麽呢?”
“你認識的他。”随清回答。
丁艾反問:“你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而且,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随清從來不覺得這一場對話會很容易,她只是照着原本想好的說下去:“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還是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丁艾又反問,語氣愈加嘲諷。
“謝謝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随清平鋪直述,“讓我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不了解他的全部。”
也許正是因為她反常的冷靜激怒了丁艾,丁艾看着她冷笑出來,道:“随清,你作為建築師差強人意,做人倒是了得,什麽都能自圓其說,什麽事都好意思做出來。所以你每一次拿着他的設計站到鏡頭前面,我都要問問你有沒有想過,沒有曾晨,你算什麽?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還有邱其振……”
這是第一次,随清聽到丁艾當着她的面承認打過那些電話,重複那些質問。奇怪的是,她沒有半點怒氣,反倒笑了。
丁艾停下來看着她,随清不想引起誤會,解釋:“我是笑我自己,謝謝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丁艾冷嗤,簡直覺得她瘋了。
随清不介意,答:“總算讓我知道那幾通電話不是幻覺。”
丁艾仍舊看着她,蹙眉,目光裏多了一些複雜的意味。
随清低下頭,避開那雙眼睛,把自己就醫至今的情況說了一遍,簡而又簡。
丁艾聽着,像是無動于衷,靜了靜才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向你道歉,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該說那些話,而且以後也不會再說了。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就這樣吧。”這番話仍舊帶着嘲諷,她一字一句地說完,就朝門口走去。
“你剛才問我,是不是覺得有點太晚了……”随清在她身後道。
丁艾停了一停,手已經擱在門把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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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随清繼續說下去,“對曾晨來說的确是晚了,但對你我,還有意義。”
“你我?”丁艾沒回頭,輕輕哼了一聲,就好像聽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
随清只來得及說最後一句:“因為我不覺得我是唯一一個失去他的人……”
門在她面前開了,又再關上,丁艾已經走了。
短短一場對話,叫随清覺得精疲力盡,她在那間休息室裏坐了許久,這才走出去,駕車離開創意園。
已經是深夜了,往舊城去的隧道,高架,一路坦途。她開着車,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本就料到這不容易,但就算被拒絕,也是一次嘗試。這一次不行,她會再試下一次。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久才能積聚起再試一次的勇氣。
一個念頭讓她忽然走神,錯過了下行的匝道。極遠處隐隐傳來雷聲,陣陣不歇,一滴雨水砸到擋風玻璃上,留下一元硬幣大小的水跡,再直線滑落。而後,越來越多的雨滴落下,很快綿延成了細密的水幕。
就是在那一刻,丁艾離開時的那一幕又在她腦中重現。她看到丁艾的手按在門把手上,握緊了的,似乎也正竭力克制着情緒。
第二天清晨,早餐之前,随清照例開了手機查收郵件。按照醫囑,她的所有辦公設備在晚上十二點之後關閉,就算天塌下來,也等到第二天再說。
一開始,她也覺得不可能,工程開始在即,一切準備工作都在A市和G南兩地同時進行,各種圖紙審核與修改,申請許可與備案,牽涉到的方面越來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為一點勘測上的問題,打算搭當晚的航班飛去G南。
臨走前還是被邱其振的一條信息攔下來:“嗯,離開你,地球就不轉了。”
她也照舊回答:“呵呵。”
不過,最後事實證明老邱又是對的。問題很快順利解決,再回想起來,随清也覺得自己當時的情緒有點不對。工程千頭萬緒,與計劃之間的偏差勢必存在,并非她親身在那裏就會有用,而縱聯和羅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當地的勘測、施工方,也不是光擱在那兒看的。
那次之後,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确應該放一放。就像精衛中心的護工阿姨對她說過的:急什麽呢?姑娘,人這一輩子,只會輸一次。
但這一天,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郵件中有一封無關工作,發件人是丁艾,發送時間是淩晨兩點鐘。
信的主題與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裏有內容,一個壓縮過的文件夾,名字叫Diary。
随清自覺對着郵件列表中的這一條看了許久,腦中什麽可能都想到了,卻又未曾得出任何結果。她猜不到裏面是什麽,丁艾又為什麽會發給她。但當她點開來看的時候,手機屏幕上方顯示的時間根本沒有變動,也許只過去了幾秒鐘。
解壓後的文件夾裏有許多word文檔,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個後面都加上了日期标注,年份從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這正是曾晨在美國留學的那幾年。
随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個文件,點擊打開。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後,文字顯現。她靜靜讀着,讀完又點開下一個,再下一個。
……
第一天
我到的時候,他臉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說頭痛,去校醫那裏開了止痛藥,但吃下去還是沒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着。後來又做了CT檢查,沒有任何問題,于是還是止痛藥,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經有兩周了。
我帶他去醫院的時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麽都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訴他。
醫生給出的診斷是中度偏重度抑郁,還說他這樣的狀态應該考慮住院了。只是保險買得不夠,看了幾個地方,能負擔得起的條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貴了。
我說,我陪着他吧。
醫生問我,你是他什麽人?
我說,女朋友。
醫生說,那也可以。現在這個狀态,其實并不是最危險,就是等藥起效。到那個時候,行動力會先于情緒恢複,就得特別當心,專業機構的門窗都是特殊的。
我說,我會一直陪着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醫生開了三種藥,每種每天一粒,預計一周後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後加到兩粒。
我讓他吃藥,他很乖,一切聽從安排。
夜裏十點,阿普唑倫一片,他一直醒着。
大約三點,我沒熬住睡了,六點鐘醒,看他的樣子仍舊沒睡過。
白天大多數時間躺在床上。
……
第三天
今天還是十點鐘一片阿普唑侖,夜裏我醒過來兩次,看他睡着,應該是安穩睡了一夜。
白天起來了一會兒,但只是呆坐着,就這樣慢慢耗着時間。
……
第五天
睡眠好了一些,每晚能睡四個小時左右,但情緒、思維和行動力沒有絲毫改善。
今天他哭了一次,打電話給醫生,說是好現象。
……
第十四天
醫生換了一種藥,另外兩種加了劑量。
也許是因為耐藥了,又開始失眠,其他症狀仍舊沒有改善。
……
第三十天
換藥并且增加劑量之後,出現了很嚴重的副作用,頭痛,暈眩,低熱,震顫。他手抖得沒法把食物送進嘴裏,說話聲音也變了,沒法自己上下樓梯。
合租的同學有事,我只能自己去藥房給他續藥,回來的時候看到他站在窗前。八樓,我有些害怕,想哭,但又不敢當着他的面。以後不管去哪裏,一定帶着他一起。
……
第四十八天
複診,醫生下了重度抑郁的診斷,又說應該住院。但他不能接受,并且開始抗拒吃藥,像個小孩子。
……
第六十五天
藥好像起效了。他像平時一樣起來坐了一會兒,翻開一本書,但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雖然只是半小時左右,事後他自己對我說,藥好像起效了。
……
第七十天
藥效越來越明顯,他可以集中注意力看書,上網,還回複了教授的郵件。
我們出去散步,路上聊了聊。
他說他騙了所有人,其實沒辦法完成,但還是承諾了。
我問他為什麽?
他說,我就是個fake,什麽都做不到。
我說,那為什麽他們都覺得你好呢?教授把什麽機會都給你,比嫡系上來的美國學生還要喜歡你。
他還是說,那是因為我還沒犯錯,他們會覺得我好,直到我犯錯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好現象,但至少他願意說話了。
……
第一百零五天
今天散步走到社區中心的網球場,那裏有個教練帶着一群孩子練習移動腳步,有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子還分不清左右,總是做錯。她每錯一次,大家都會笑,她自己也笑,胖胖的小手捂在嘴巴上,有一次笑得太大,摔一個屁墩。她站起來,還在笑。
他也笑了。這麽多天裏的第一次。
我說:真想回到小時候,像小孩兒那樣就好了。
但他想了想說,我不敢。
不敢什麽?我問。
他回答,不敢回到小時候。
為什麽?我又問。
他說:長大太難了。
……
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恢複得很好,已經開始畫圖,寫方案,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我們每天出去散步,今天甚至遠足了一次。
但睡眠又減少了,我懷疑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沒有睡過。他開始不承認,後來安慰我說,只是想要趕上落下的進度,不是因為失眠。
是的,他反過來安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