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要約
出了機場,一衆人等分坐了幾輛商務車前往下榻的賓館。
随清與羅理以及邱其振在一輛車上,同車的還有當地政府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公務員的理念總歸是請邱總先上,但邱其振紳士作派,示意女士在先。随清還沒來得及客氣,他已經伸手攙了她一把,對她笑了笑,并未說話。這便是數月未見之後,兩人唯一一次面對面的交流,卻不知為什麽有種格外熟稔的感覺,仿佛他們之間早已經不需要客氣和寒喧了。
一路上,旁人都在聊天,随清卻沒有加入對話。她隔窗看着沿途的風景,腦子裏始終在想着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是在他們遇到輿論危機之前?還是在她最初參加競标的時候?又或者,還要更早一點?
那天餘下的時間,活動排得很滿,午餐,會議,參觀,而後又去吃飯,一路攝影攝像跟拍。直至坐到晚餐桌邊,她仍舊沒有找到與邱其振單獨對話的機會,卻已經将整件事想了個透徹明白。
按照邱其振的意思,這一趟的活動務必貫徹環保理念,一切從簡,飛機是普通客機,車子汽電混動,就連吃飯都是在當地政府的食堂簡餐,散得也很早,結束尚不過八點鐘。就算是作秀,也做得十分地道。
離開餐館時,随清正想着怎麽找邱其振講話比較合适,他卻已經遣散了手下,說要與她一同走回賓館去。
看這架勢,随清猜想,大約是羅理已經将上午的事知會過他了。
待其他人坐車離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走在路上。她也不拐彎抹角,開口問道:“羅先生本來就您的人,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是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邱其振果然早有準備,此時也沒有半點隐瞞,直接點了頭,又淡淡笑了,解釋道:“我沒什麽不可告人的企圖,只是看到了其中的機會。你要是擔心項目今後的走向,那大可以放心。”
随清卻知道沒有那麽簡單,繼續将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其實,您早就料到LEED認證的問題會被人拿來做文章了吧?所以才安排了這個項目,作為後招?”
邱其振聽聞這話,卻是笑起來,片刻才答:“我的确早就注意到了那邊的動作,也的确是這麽打算的,但那句話仍舊做數,你做的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雖然其中的來龍去脈是随清自己串起來的,但此刻聽到他親口認下來,還是叫她有種戰栗之感。一步扣着一步,一切都是想好了的。就連後來的輿論危機,也是為了制造話題,把這個項目帶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又這樣想。吳惟的話是對的,她與邱其振之間,段位差得實在太多了。
那時,天早已黑下來,路上只有三兩行人,偶爾一輛汽車駛過去。
兩人之間的對話靜默了片刻,随清才又開口問: “但我還是不懂,您那個時候為什麽叫我退出競标呢?”
邱其振聽着,卻十分泰然,看着她反問:“我叫你退出,你聽了嗎?
“您那麽說,我能聽嗎?”随清亦反問。的确,她根本沒聽。但那個要約無論是對一個建築師,還是對一個女人,都有些許侮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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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其振不答,只是輕輕笑了。
随清看着他,突然領會到他真正的意圖——那個要約,其實他提出來就是為了叫她拒絕的。他知道,以她的性格絕不會接受。以當時情況,她要是繼續留在BLU,很可能因為所裏其他合夥人的影響放棄這個項目,哪怕勉強繼續,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全力以赴。是邱其振替她砸了鍋沉了船,斷了所有退路,往前推她一把。
“謝謝您看重我。”她有些受寵若驚。原來,他并非不認可身為建築師的她,甚至還特地多加了一輪評标環節,這才逼出了現在這個方案。
邱其振倒也不跟她客氣,只是笑道:“我們認識也多年了,我很早就覺得你跟我有些相像,雖說沒有什麽天分,但脾氣是有的,激一激便會不一樣。”
“我跟您相像?”随清自嘲。有脾氣是真的,但說她像老邱,誰信?
邱其振卻點頭回答:“第一次看見你,我就這麽覺得。”
“第一次?”随清愈加意外,她不信邱其振也記得那一天。
“不就是那次彙報方案麽?”邱其振卻是笑了,“會議室裏堆了滿桌的模型,我說這些完全可以平面圖表達,我又不是看不懂,不需要都做出來,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樣子……”
他竟然真的記得。随清意外,接着那話茬說下去,重現那日的“盛況”——這個模型解決了問題A,那一個解決了問題B,再來一個,又解決了上兩個沒能解決的C,就這樣一個接一個,仿佛沒有窮盡。
雖說笑話很冷,卻叫這兩人笑起來,引得路人側目。
邱其振卻無所感,繼續笑道:“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團隊,一個堂吉柯德,一個桑丘……”
随清笑還挂在臉上,心裏卻又想到曾晨。堂吉柯德,甚至連邱其振也看出來了,只有她沒有。
但邱其振的話并未結束:“後來出了那件事,完美團隊裏少了一個人,我等了一年時間,還是覺得不能失去另一個,這才想了這麽個辦法出來。不過,事實證明,我錯了。”
“錯了?”随清不懂。也許桑丘,永遠只能是桑丘。
“你跟我不像,你不是只有脾氣,沒有才華。”邱其正看着她,“你不是桑丘。”
随清忽然動容,半晌無語,緩了緩才勉強開了個玩笑:“您就沒考慮過另一種可能嗎?要是那天晚上我答應了,那該怎麽收場?”
就在此時,邱其振停下腳步,伸手将她拉近。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下意識的反應卻是一驚。
“當心。”他對她說。
她回頭,才知是一架馬車從她身後經過。
邱其振的手也很紳士,隔着衣服扶在她手腕上,待她站穩,便又收回去了,并無任何越矩的地方。
等馬車走遠,随清才覺得奇怪,方才竟沒有注意到這蹄聲和鈴聲。
兩人的對話因此斷了片刻,再開始又是談工作了。邱其振說起規劃中的下一個項目,A市舊港區的改造。直至回到賓館,他還是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如果她當時答應了,他又會拿她怎麽辦?
兩人的客房不在同一棟樓裏,進了大堂便互道了晚安,分別回去休息。無心遺忘,或者有心忽略,不管是哪一種,随清倒覺得有些慶幸,自己那麽問似乎是有些越界了。
一夜無話,直至次日清晨,她又被窗外遙遙傳來的頌禱聲喚醒,又如從前一樣赤腳站在窗前,看着黎明來臨,那日夜的分界線在山巒和村舍間一點點地推進,直到天光大亮。
目力可及的某處,似乎又有一個人,穿着白色T恤,裹挾着一身的溫暖與力量,行走在這清寒的早晨。一時間,她竟有些分辨不清,這究竟算是幻覺,還是想象。她知道這不是真的,但其中的細節卻又如此真實而分明,仿佛他就站在她眼前,幾步之遙的地方。Out of office,她看到他衣服上的印字,不禁莞爾。而他亦望着她笑,伸出手,與她掌心相貼。
吃早餐的時候,她開了手機查收郵件,卻總是走神,最後索性退出郵箱的界面,又去看了一眼Ins。她找了個理由,這麽做只為了把自己叫醒。
這麽巧,又有更新,而且千年難得是一張有人的照片。目光似是被灼燙,她一開始簡直不敢看,但真的看了,又一發不可收拾。照片裏的他,只是一個側影,臂下抱着沖浪板,正走向大海,如年輕的天神,完美,樂觀,無憂無慮。
肯定是女朋友拍的,随清告訴自己,而後又想起吳惟的名言——分手便是路人,新歡是男是女都跟你沒關系。的确,僅僅數月,他曾屬于她,但也不該屬于她。很欣慰,他已經走出去,她一遍遍告訴自己,直到連她自己都信以為真。
那一天便是奠基儀式的日子,早餐之後,一行人又登車出發去現場。
依照項目的宗旨,儀式也辦得十分樸素,沒有彩旗、鞭炮、舞龍舞獅,只是一同培土,再合影留念,以示開工。
儀式之後,衆人又沿着徒步道走了一段。大多數人只是意思意思,叫随行記者可以拍些照片,有文章可寫。唯有随清與邱其振比較實誠,一身徒步裝備,走得勤勤懇懇。
路上偶爾交談,都是工作上的事——真正的低碳項目,智能城鎮,乃至于他們想象裏中國自己的綠色建築評價體系。這樣的對話叫随清覺得十分自在,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這些,無關往事,無關感情,只是工作而已。
登山顧問仍舊是加拿大人傑爾,始終隔着一段距離跟着他們,雖然沒有多少對話,随清還是看出來,就連他也是邱其振的舊相識。邱其振跟傑爾說法語,她聽不懂。
她不禁又自比那只螳螂,甚至想起那次中标前的方案彙報。Q&A環節結束之後,羅理曾對她說,今天有個部門未能到場,如果之後有問題,會再聯系她。此時回想,那個所謂的“部門”指的便是邱其振,他才最後拍板的那個人。
一路爬到觀景臺處,傑爾又如上一次那樣問:“還往上走嗎?”
邱其振看着随清,叫她決定。
随清搖頭,答:“就到這裏吧。”
傑爾聽她這麽說,倒是有些意外,大約是因為這一日天氣條件很好,而她看起來也不像從前那樣蒼白單薄,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
時間尚早,她與老邱坐在觀景臺的邊緣,一同看着那一道石浪下碧玉般的山谷。
“昨天你問我,要是你答應了怎麽辦。”邱其振又提起舊話來。
随清怔了怔,這問題确是她提出來的,他若是當時回答,也就只是個玩笑罷了。隔了一夜再說,更叫人尴尬。
邱其振卻若無所感,繼續道:“其實,無論你怎麽選,我都覺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