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解鈴
随清看到魏晉之後的第一反應,便是魏大雷出了什麽事。結合那張挂彩的照片,及其奇葩的配文,明知不會太要緊,心卻還是有一陣抽緊了。
但魏晉卻先解釋起自己是怎麽來的。她關注了一個東亞歷史研究專業的教授,那位教授在舊金山聽過随清他們的講座,在推特上發文評論了幾句,說自己雖然對建築完全是外行,但其實無論科學,藝術,還是哲學,中西方的差異與争論都有一些巧妙的共性在其中,把握住這一點共性,無論面對何種思潮,都能有自己的認識。就好像這幾位年輕建築師對于建築的思考,便已不止于技能,而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方法了。而在那篇推文的下面,有幾張現場拍攝的照片,其中就有随清。魏晉由此查到了講座的第二站,發現距離自己念書的學校不過二十分鐘車程。所以,她就來了。
這番話說得挺像是贊揚,語氣也很真摯,随清一時不好打斷,一直等到魏晉說完,才終于把那一問吐出來:“是不是Daryl出了什麽事?”
魏晉聽她這麽問卻是笑了,嘆了口氣,這才答非所問地回答:“你果然不知道。”
這句話聽得随清愈加糊塗,魏晉看得懂她的表情,開口又再解釋:“我前幾天跟他通過電話了,只是在G南受了點傷而已,你不用擔心。”
“G南?”随清意外,她本以為又是沖浪跳傘滑雪之類。
“對,”魏晉點頭确認,而後加上一句,“他現在在G南。”
只這一句,随清怔在那裏,像是什麽都明白了,又統統都是問號。
周圍人多,不方便交談。兩人于是出了小禮堂,在校園裏找了一處自助餐廳坐下。
“他是一直都在G南嗎?”随清言歸正傳,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魏晉點頭:“就我所知,是的。”
“那他讀書的事情怎麽辦?”随清又問,其實心裏還在想,項目已經進入施工階段,他在那裏能做什麽?自己為什麽一點都不知道?
“他說做完G南的項目再考慮,這是他跟了兩年多的研究課題,也算是理由充分。他已經成年,爸媽完全尊重他的選擇。而且就算是我們小時侯,他們也一向是這種風格,從來不會over parenting。”魏晉解釋,說到此處頓了頓,才又繼續,“倒是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電話上講又好像太突兀了,所以才趁這個機會來找你談談。”
“什麽地方不對?”随清看着魏晉,已經想到了大雷在Instagram上發的那些照片。
果然,魏晉點開另一個社交軟件,翻到相冊,一張張找出來,放到随清面前。
第一張,是她去年九月從A市飛回美國,登機之前在候機樓裏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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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張,是回到美國之後,倒過時差,早晨醒來從公寓的窗口望出去的畫面。
第三張,學校開學,她去注冊。
第四張,參加朋友辦在家中的一場的派對……
随清全部浏覽了一遍,又回到最前面,那兩張他對她說“Take care”和“Morning”的照片。是的,時至今日,她已經可以肯定,他就是說給她聽的。
畫面中,天依舊是藍的,太陽也才剛升起來,路口的街燈正變換顏色,馬路對面的咖啡館擺出招牌,上面還有給學生的特別折扣。她仍舊清楚地記得自己看到這些照片時的感覺,一種典型的年輕學生的生活,卻不知為什麽叫她覺得陌生。反倒是他分享的那些歌,和随手記下的裏程,還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原來,她的感覺一點都沒錯,照片和生活都是別人的,根本與他無關。
兩天之後,随清結束美國之行,搭晚班飛機返回A市。那一程十多個小時,飛得漫長而辛苦,她卻恍然不覺,一路上無論是清醒還是夢中,都在想着過往的每一件事。那一場Q中心樓頂的邂逅,名士公寓裏的分分秒秒,以及他們在G南走過的每一步,還有魏晉對她說的那一句,解鈴還需系鈴人。
飛機落地是早上五點鐘,似乎莫名丢失了一整日,随清回到事務所,又是千頭萬緒的事情全都等着她做主。她于是撇開雜念埋頭苦幹,下班之前已把手頭上所有緊急事務處理完畢。究竟在趕什麽,她自己也不确定。
直到助理進來問她第二日的安排,她想了想,回答:“我要去趟G南,你幫我試試訂今晚的機票。”
“今晚?”助理有些為難,“A市飛G市航班倒是多,再轉G南機場一天才兩個航班,時間這麽緊,可能買不到了。”
随清卻答:“艙位無所謂,如果還是沒有,就只買飛G市的票,我到了那裏再開車過去。”
最後的行程的确就是這樣,随清搭了當晚八點的航班去G市,又在機場租了輛車,獨自一路開到G南,到達時已是次日淩晨。
她還是在那家賓館投宿,進了房間,才覺得渾身散了架一般的疲憊,一照鏡子便看見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而接下去又該做什麽?她根本不知道。
于是,她決定先睡覺再說。
再醒來,只見床頭的時鐘顯示三點五十分。随清以為自己又失眠了,可等到爬起來撥開窗簾,卻發現外面天光大亮,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再細看時鐘才知自己差不多睡了一整天,此時已經是下午了。
又是被莫名浪費的一整天,随清喪氣地想,而接下去該做什麽?她仍舊不知道。
她于是決定,先吃飯。
賓館對過便有一家小飯店,她換了身衣服,下樓前往。午飯時間已過,晚飯還沒到,店裏冷鍋冷竈,等了很久才吃上一碗面片。不過睡足吃飽了,腦子也活過來,她看着門口走進來的吃飯的兩個農民工,腳上滿是泥濘,身上松松垮垮灰蒙蒙的制服背心上隐約還看得出G市建工公司的字樣。一瞬間,随清已然想到了下一步要去哪裏。想通了之後,甚至覺得有些奇怪,一加一等于二那麽簡單的問題,她怎麽會一直都沒想到呢?
出了飯店,她即刻開車往景區裏去。車駛到山角下,上山的徒步道并未封閉,她穿的鞋不适合爬山,但還是往上爬了,不管不顧地。好像也沒過多久,遠遠地已經能看到觀景平臺的施工現場。因為項目開始前就引發過一場不小的環保争議,正式動工之後的每一步都格外謹慎,工地周圍用了迷彩色防雨布遮擋,揚塵,垃圾,衛生設施都做得很規範。
這樣的工地當然是封閉式管理。随清突然到訪,門口的人不讓她進去。她站在那裏一個個電話打過來,從項目組找到建工公司,再從建工公司找到下面的施工隊,最後才聯系上當值的施工班長。
那班長接了上鋒的電話匆匆趕到,還以為是領導突擊檢查,起初誠惶誠恐,看到随清一個女人單身前來卻又有些意外。而且這女人的要求也挺奇怪,說是主創建築師,還沒看過工地,也不問施工進度,直接到臨時房裏的辦公室,跟出納要了員工花名冊來看。
此地的人員管理也算可以,姓名,性別,身份證號,每個人進場退場都有簽到,以此計算考勤時間。随清手指着名單一路看下來,卻始終沒發現那三個大大笨笨的漢字,魏大雷。
“就這些?”她問班長。
“就這些了,”班長點頭,“我們用的都是G市建工公司的正式工人,不像其他小工地都是随便招的臨時工。”
随清聽着他說,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仍舊看着那張表。表格的最後一列注明了工種,有架子工,鋼筋工,混凝土工,砌築工等等等等。
“木工呢?”她忽然問,雖然工程才剛進行到初期,但這個階段做混凝土模板和支架也是需要木工的,特別是那種對混凝土攪拌很有興趣的木工。
“木工……”班長一時語塞,趕緊解釋,“木工有點不一樣,按慣例都是招的木工小組,等于也是分包出去的,這個随便哪個工地上都一樣哈……”
“有沒有一個叫魏大雷的?”她打斷他問道。
班長一時被問住了,趕緊叫人去找來木工組長。
同樣的問題,随清又問了一遍:“你們木工組裏有沒有一個叫魏大雷的?”
“大雷?”那組長倒是笑哈哈地回答,“我們都這麽叫,我還當他姓雷呢……”
等到下山回到鎮上,已經是傍晚了。
組長告訴随清,大雷在一家民宿長租了一個房間,受傷之後有一周的假,應該都是住在在那裏。民宿沒有門牌,也沒有店招,只有老板娘的名字,叫永娟。随清開着車找了一路,每到一處看着有點像,就得下車去問一問。最後總算讓她找着了,上樓一看卻是房門緊閉。她找到老板娘打聽,永娟将信将疑看着她,只說大雷出去了,讓她在樓下臨街的客堂間裏等。
随清等了一會兒,外面天色漸暗,卻不見人回來。房子不小,不止一處出入,她生怕錯過,索性到樓上門口席地坐着。稍稍靜了靜,她回想過去的一夜又一天,自己一連串魯莽的舉動,被一陣陣的沖動趕着往前走,好像只要碰上這個人,就總是類似的套路。她暗自下了決心,好好談,把事情徹底解決,這一次一定就是最後一次了。
不知等了多久,木頭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随清擡頭,才剛要站起來,那人也已經到跟前了。走廊裏很暗,他往地下看了一眼,先是怔了怔,而後又笑了,口中輕輕的一聲:“Oh sh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