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民工

随清才要開口說話,老板娘永娟也上來了,兩只手抱着一床棉被,像是在收拾房間的樣子,其實多半就是趕着來看熱鬧的,從他們身邊擠過去的時候,嘴裏還嘟哝了一句:“姑娘等你半天了。”

大雷聽見這話,眉間動了動。随清低下頭,沒敢細看那究竟算是什麽表情。她本以為什麽都想好了,但這頭開得不好,氣氛有些尴尬,氣場都沒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繼續。

最後還是大雷先開口問:“吃飯了嗎?”

“沒。”她回答,倒是松了口氣,心想留出些空檔來總還能把思路捋一捋。

永娟這裏管飯,兩人于是下樓,坐在臨街的客堂等着吃。除了他們倆,還有幾個客人,正打着牌,都在等飯。至于菜,也沒得點。老板娘做什麽,就是什麽。随清覺得挺好,只是打着腹稿,想着先問哪一樣。

偏對面這人也是自投羅網,桌邊的窗開着,夜裏風大,他拉起T恤領子,擋着風點了一支煙,動作一氣呵成,溜得不行。

随清看得來氣,立時從他唇間揪過那支煙來撚滅了。

大雷看着她愣了愣,倒是沒生氣,反而溫聲解釋:“總在工地上,大家都這樣。”

“嗯,是糙了不少。”她端詳着他揶揄,“還學什麽了?”

“你要不要檢查?”他笑,往後面椅子背上一靠,一副任她上下其手的樣子。

她又覺得自己臉紅起來,如以往許多一樣,幸虧有夜色的遮掩,頭上一盞燈蒙了個泛黃的燈罩,屋子裏光線昏暗,才能做到毫不在乎,仍舊坦然地看着他。

大半年不見,此人頭發理到最短,臉上帶着胡茬,眉目間似乎也添了些風霜之色。只是看起來怎麽反倒愈加妖孽了?她實在不懂。

“說吧,” 他也看着她,“找我什麽事?”

随清一時無語。她的來意太過明顯,本以為他一看見她,便會自動解釋自己為什麽還在G南?為什麽沒回去讀書?又為什麽發那些照片騙她?卻不料此人根本沒有一丁點兒愧疚的意思,甚至還要反過來問她。

見她不說話,大雷又道:“或者,我自己猜?”

鬼知道他會猜出些什麽來,随清只得搶在前面,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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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我喜歡的地方,蓋我喜歡的房子,早就跟你說過了。”他回答,十分坦然。

“但是你答應過我回去讀書的。”随清不可能就這麽作罷。

“有嗎?”他反問,而後看着她,“你再好好想想。”

她語塞,仔細想了想,似乎真的沒有,他只說過不要她管他的事。但轉念卻是心頭火起,她又再發難:“那Ins上那些照片呢?”

他怔了怔,還是反問:“那不都是你想看的嗎?”

随清聽他話說得幹脆,聲音卻是低下去,在喉間磨着,心中不禁隐痛,卻又更加怒其不争,一句話差一點脫口而出:我犧牲性生活可不是為了讓你來這裏當民工的!

所幸,她開口之前先在腦中滾了一遍,最終說出來的話總算正常了一點:“你不是從小就想成為建築師麽,在這裏做這些值得嗎?”

“怎麽不值得?”他卻笑了,反過來問她,“Earth work的基本要點和施工工藝,包括排水、擋牆、斜撐,都是美國注冊建築師考試的必考點好不好?你們考一注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随清語塞,覺得自己快瘋了。

要是換了旁人說自己瘋,大約還只是一種比喻手法,但她不一樣。有那麽一瞬,她真懷疑又要犯病了,而後便想起來晚上的藥還沒吃。幾個月下來,吃藥這回事已經像是形成了生物鐘,才剛這麽一想,手機叮的響了一聲,也是吃藥的提醒。

她起身朝後面望了一眼,想要找老板娘。大雷卻以為她要走,也跟着站起來,伸手拉住她問:“你去哪兒?”

“洗手間。”她回答。

“用我房間裏的吧,幹淨一點。”他給她鑰匙。

随清接了,一個人上樓,開了門進去。窗外有霓虹燈光照進來,她沒開燈,借着那點微亮看着眼前的屋子。面積不大,只一張床,一張矮幾,都是極其簡單的原木家具,窗簾和床罩也是老板娘的風格,粉色底子上紫紅色的大花。收拾得倒是很幹淨,但換句話說,也看不出任何他的痕跡。幽暗中,她倒了杯水,吃了藥,卻又想起他方才的那一問——你去哪兒?還有他拉住她的那只手。不知為什麽,她有些難過。

等她下樓,客堂裏已經開飯了。

老板娘永娟大約也覺得他們兩人之間氣氛古怪,趁着端菜的機會過來問了大雷一句:“這你誰?”

大雷卻不答,笑看着随清道:“你說吧,我怕我說錯。”

随清無奈,也不跟他計較,只對老板娘說:“我是他同事。”

“也是山上工地裏的?”老板娘有些懷疑。

這一次,随清還沒開口,大雷倒是已經替她答了:“山上那個房子就是她設計的,她是主創建築師。”

老板娘“哦”了一聲,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随清,像是發現自己錯誤估計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臨走才對大雷說:“你平常也有不在這兒吃的時候,今天多一個,就不算錢了。”

大雷對老板娘感激一笑,道了聲謝。

随清有些無語,等老板娘走開,才又問:“今天怎麽不去工地啊?”

不想此人渾然不覺得她是在揶揄,答:“病假呀。”

“怎麽受的傷?”她又問,

“有人取料不當心,一根鋼筋滾下來,我躲的時候滑了一下。”他回答。

随清低頭看了看他的腿,露出的創口面積不小,但只是皮外傷,而且已經結痂,想來不會有什麽大礙。他見她這樣,索性将一條長腿伸到她這邊來。

雖然已是初夏,但天黑了還是有些清冷,他仍舊短袖短褲。随清感覺到他的體溫,下意識收起自己的腿躲了躲,他看着她的動作發笑。她心裏不爽,卻也不想與他起什麽争執。再想起那張大毛腿的照片,只覺小題大做,似乎就是成心發給她看的,隐隐有些撒嬌的味道。

他多半以為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來的,她猜想。

一頓飯吃得還算太平,她問他這幾個月都在哪裏,做了些什麽。他一一回答,與她想的差不多,登山基地開工前,他又去了白塔寺川,還是跟着當地的老掌尺,輾轉在幾個工地上做事。等到基地開工之後,才回到這裏,進了總包下面的木工小組。

她不禁想起Ins上的那些裏程數,路都是他走過的,所以叫她覺得熟悉。還有那些歌,他聽的時候,她也在聽。

“那你的簽證怎麽辦?”她又問,粗粗算了算,他原本的工作簽證應該已經到期了。若要續簽,便要有新的雇主,而雇傭一個外國人程序頗為麻煩,她倒是好奇,誰會為了一個民工費這手腳。

他倒頗有些得意,答道:“有手藝就可以,在這一帶做這一行的尼泊爾師傅也不少。”

她看着他又覺無語,那句瘋話又浮上來,原來她犧牲了自己的性生活,就是為了讓他來這裏當民工的。想要說出來,卻見老板娘永娟還在廚房門口關注着他倆,目光裏頗有些護犢的意思。她只得忍了,心想趕緊吃完,找個清淨的地方再說話。

待一頓飯吃完,兩人出了民宿,身後傳來老板娘冷冷的關照:“看着點時間,十二點鎖大門。”

随清聽着有些尴尬,卻見大雷一個人靜靜笑着,走進夜色裏。

“你住在哪兒?”他問她。

“還是那家賓館。”她回答。

他回頭,看着她又問:“請我過去坐會兒?”

這句話他說得一臉單純,但随清還是不假思索地搖頭拒絕了,要是真去了,鬼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她于是提議去賓館的茶座,他沒有異議,跟着她前往。

走了一段,她忽覺這情形似曾相識。片刻才想起來,這條路她跟邱其振也曾經走過,也是在相似的夜晚,但心情卻是截然不同。

“Are you seeing anyone?”身旁那人似是讀到她的心事,開口問得有些突兀。

“沒有。”随清搖頭。

他笑起來,似乎并不意外。

她本來并未多想,見他這樣,又有些不忿。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到什麽,慢下腳步看着他問:“開工儀式前一天,你也在這兒吧?”

他還是笑着,從她身邊走過去,不置可否。

她知道,他确實就在,看到她和邱其振走在這條路上,然後就在當天夜裏發了那張沖浪的照片。

“你那天發的照片又是怎麽回事?”她走在他身後,朝着他的背影問。

“Freshmen year, Huntington Beach.”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随清無奈看着他,倒是要笑出來,發覺自己從前是錯看了他,這人哪裏是美而不自知,分明就是恃靓行兇。可事實又确實如此,他提高了她對那回事的标準。如果沒有他,她很可能已經答應了老邱。正因為有過他,那個要約便注定只能是個要約了。

“費挺大勁才挑了那一張吧?”她損他,但挑選的結果,倒也真對她的胃口。

他又回頭,看着她笑。她被那笑容蠱惑,似乎過了許久才聽到他問:“你為什麽來找我?”

“我見過魏晉了,她很擔心你,”随清回答,而後說出此行唯一一句必須要對他說的話,“你應該回去,別呆在這兒了。”

他聽着,沒有回答,只是走近,與她在黑暗中靜靜相對着。眼前的場景叫她莫名想起名士公寓樓頂的那一幕,而他伸出手指輕觸她的唇。霎那間,她便知道他也想到了同樣的事,不要說話。

“随清。”終究還是他輕喚她的名字,破了那靜默的魔法。

她應了一聲,仍舊被催眠着。此時此地,大約他說什麽,她都會答應。

然而,他只是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根本不是一個有自由意志的人?”

她一瞬醒來,反問:“你為什麽要這樣想?”

他笑了笑,再沒有說什麽,轉身離開。而她像是被定在原地,始終都沒有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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