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記得嗎

片刻後,随清才從這麻痹中恢複過來,辨明方向追上去,但魏大雷已經走得沒影了。她只好又回到那間民宿,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回來。

此時,晚飯已經結束。老板娘永娟正在樓下收拾桌子,看見她進來,停下手上的活兒,眼神愈加不善。那樣子就好像大雷是她家的崽,在外面招惹了不該招惹的女同學,還得煩勞老母親出來做主,免得人家糾纏不清。

随清看這架勢,也不好意思再留下等,只得退出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陣,完全不知道接下來還要去哪裏。直到手機震動起來,她拿出來看,屏幕上顯示的分明就是West D。她意外,怔了怔才接起來。

那邊說的話跟她此刻所想的一模一樣:“如果只是想叫我回去,打個電話過來就行了,根本沒必要跑這一趟……”

是,他說的沒錯。直到這時,随清才意識到自己這一趟竟是這樣的多此一舉。他并沒有隐瞞什麽。他告訴過她,他只是想在喜歡的地方造喜歡的房子。所以,他一直在這裏。他也沒有躲藏,連手機號碼都不曾變過。如果她有話要對他說,她可以說。有問題要問,也可以直接開口問。但她并沒有這麽做,甚至從未考慮過這種選擇。

“還記得那天嗎?”他繼續說下去,“我們在Q中心樓頂遇到之後的第二天,我告訴過你,你說的那些話我很喜歡。所以,那些話我一直都記着。但我說的,你還記得嗎?”

至少,我可以努力讓自己不成為一個NPC。

NPC?

Non player character,就是您說的那種程序設定好的角色。

随清想說,我都記得。她甚至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表情,無憂無慮的眉目,唇邊的一點笑意,藍色牛津布襯衣挽起的袖口,以及他擱在桌面上的那一雙手。但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NPC,她把他當成NPC嗎?她只是不希望他魯莽地為了另一個人改變自己人生的走向,以致于有一天他也會像她一樣,自覺活在一個主角已經退場的世界上,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但她也的确試圖左右他的選擇。從一開始,她就替他做了所有的決定,什麽是好的,什麽壞的,什麽是對的,什麽又是錯的。

“……我回工地去了,”他又開口,聲音有些微的暗啞,“你要是不希望我留在那裏,也只是打幾個電話的事情,不用再來了。”

說完這句話,又是短短的一陣沉默,卻靜到可以聽見背景裏風的低吟,又或者那只是他極力控制着的呼吸。她還沒來得及分辨,電話就已經挂斷了。

她收起手機,繼續在路上走,清楚地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又覺得一切都離她很遠。她剛剛吃過兩粒碳酸锂和一片奧氮平,也許這就是藥的作用。

但不管怎麽說,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這一次就是最後一次了。雖然魏大雷暫時還在G南,但他們之間應該是徹底地結束了。而且,這一次是他提出來的。

她回到賓館,收拾起幾乎等于沒有的行裝,下樓退了房,駕車離開,駛往G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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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差,加上旅途的奔波,過去的兩天兩夜,她過得黑白颠倒,但此刻腦子卻清醒得有如一早出操的小學生。甚至,是太清醒了。就好像看着一部高清攝像機錄制的電影,每一寸畫面都有無限的細節,且都歷歷在目。太多的信息向她湧來,她甚至來不及分辨那都是些什麽。

車行在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得見遠光燈在前方灑下的一片白色,直到一個黑影出現在那光暈中,頭上多叉的角在明暗之間刻出精致的剪影。那是一頭鹿,此地夏夜常有。她猛地踩下剎車,車身巨震,發出尖銳的嘯鳴。她驚魂甫定,雙手緊握着方向盤,看着那頭鹿穿過公路遠去,消失在蔥茏的灌木林中。不知為什麽,腦中重現的卻是大雷轉身離去的那一幕。

許久,她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去找藥,沒找到,而後又想起來已經吃過了。葉醫生是對的,現在的她尚且應付不了這樣複雜的人際關系。而她之前做的一切也都沒錯,她與他就是不應該在一起的。

再次上路之前,她連上藍牙,聽他的那些歌,一路上不知循環播放了多少次。熟悉的旋律總算讓她的思緒集中在一處,她只是反複地想,此刻 ,他是否也在聽呢?

淩晨,随清到達G市機場,買了最早一班的機票,登機返回A市。

飛機降落不過上午十點半,她在到達處大廳裏就撥通了邱其振的手機。自律的人當然已經在工作,鈴聲響過一遍便接了起來。

“随清。”沒有問候,他只是在電話那頭叫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也不寒喧,開宗明義:“您上次問我的事,我已經考慮好了。”

邱其振沒有說話,似乎在等她繼續。她看不到他此刻的樣子,但意象中應該是還是一貫了然的表情。一切他都早已經算到了,她莫名地肯定。

“我不能答應。”她于是平鋪直述,無有多餘的解釋。

“好,”片刻的靜默之後,他回答,“謝謝你的坦率。”

“也謝謝您一直信任我。”随清道。

邱其振卻笑了笑,說:“不用搞得像告別儀式一樣,我們的理念重合,你的這個決定不會影響今後的合作。”

随清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她有些感動,想要對他說——我不答應是因為在事業之外,還有其他的希冀,你也應該這樣。然而,張口卻是無聲的。正如她不能左右大雷的決定,對于邱其振,她更沒有資格多說什麽。

電話中傳來一聲提示音,自律的人當然另有要務處理。

“就這樣吧,下次再聊。”他對她道,仿佛只是一番最平常的對話。

“好,再見。”她回答,聽着自己聲音,竟覺得有些陌生。

說完那句話,電話就斷了。

從機場出來,随清叫了輛出租車回到名士公寓,上樓洗漱更衣,再到清營造安排好一天的工作。

然後,她去精衛中心見了葉醫生。葉醫生給她加了號,分給她十分鐘時間,聽她把過去幾天的作息和感覺都交代了一遍,對她說暫時沒有換藥或者調整劑量的必要,開出來的處方仍舊是那六種。總之藥不能停,休息更要注意,有什麽異樣立刻複診。

離開醫院之前,随清坐在車裏給蔡瑩發了條信息,問:進入躁狂期的時候,你自己知道嗎?

蔡瑩很快回複:不用睡覺,特別想要。

随清看得笑出來,心想這人還真是久病成醫,總結得這麽好。

直等她回到清營造,才發現蔡瑩後來又發來一條補充:不過,我跟我老公剛認識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用睡覺,特別想要。那時候老以為自己又快發病了,一起看電影笑得開心一點,都覺得膽戰心驚。後來才知道,原來談戀愛也是這感覺。

随清看着這段話後面跟着的那張誇張的表情圖,反倒是笑不出來了。有些事哪怕久病也沒用,說了等于沒說。

那天剩下的時間,她都在清營造。舊港區老城廂改造的項目投标在即,方案已經改到第四稿,但她仍舊沒有那種一窺天機的感覺。

直到夜深,她又出去跑步,跑完回家洗了澡,睡前躺在床上和吳惟視頻聊了會兒天。

這一次,她還是覺得吳惟看起來跟前一段時間有些不一樣。

而吳惟看她也是同樣的感覺,而且還比她直接,開口就問:“今天是怎麽了?”

随清知道瞞不過去,在吳惟面前總得吐出些什麽來,便答:“我跟老邱說清楚了,以後只是甲方乙方的工作關系。”

“Good for you!”吳惟表揚一句,等着下文,“然後呢?”

“還有什麽然後?”随清笑問。

“拒了一個,還有另一個。”吳惟并不放過她。

随清搖頭:“另一個也結束了。”

吳惟卻不買賬,又給她洗腦:“如果你介意的是他年紀,那真是大錯特錯。女人到了一定的高度,就會發現可以選擇的pool一直在變小,這時候不如換一種思考方式,完全沒必要局限在一個pool,你說對不對?”

話完全沒說到點子上,随清聽着只是笑,她介意的從來就不是年齡。

但那邊還在繼續說下去:“如果是因為病,你也別總拿這理由來當擋箭牌。有些事你也許覺得一個人扛得過去,我不懷疑你的本事,但你沒必要一個人扛,完全可以把實情告訴他,讓他自己決定。但凡是人,都需要伴侶,我是指活着的那種,彼此喜歡,能掙錢……”

活着的?随清被刺痛,卻又無從反駁,只得玩笑:“能掙錢這一點,似乎沒幾個人能比過老邱。”

“那就把這條去掉,”吳惟信口雌黃,随手修正自己的理論,“男的,活的,你喜歡的,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麽別的理由?”

是啊,還有什麽理由?随清收了笑,索性把這一陣盤桓在心裏的念頭都說了:“我只是希望他得到他應該有的一切,不是說一定要去讀書,也不是非得交個年紀相仿的女朋友。但他原本可以遇到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是像我這樣,拆遷現場,廢墟一片。反過來說,我也不想要他的憐憫和拯救,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救我。”

“你這樣?你算哪樣?”吳惟立時反問,“随清你是挺差勁的,既固執,又神經,但你不是什麽拆遷現場,廢墟一片。”

“你難得誇我。”随清讪笑。

吳惟卻是從沒有過的認真:“我在旁邊看着,我知道你愛他,他也愛你,而且他有足夠的理由愛你,為什麽你會覺得是憐憫或者拯救。”

“你真能看出來?”随清不想解釋,只笑了笑。從前她與曾晨才剛開始的時候,就是誰都瞞着,誰都不知道。

兩人認識這麽久了,吳惟自然猜得到她是什麽意思,也回給她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你對他的感覺就是和你跟曾晨之間的不一樣,誰規定的兩個人相愛一定得是一個樣子的呢?”

“才幾個月,能有多愛?”随清又笑。

吳惟卻道:“幾個月怎麽了?總之道理就是這樣,如果有一天,你要的生離死別,刻骨銘心都有了,那你該怎麽辦?為什麽不能趁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呢?”

随清聽得心裏顫動,卻只作未聞,随口說了一句:“行了,我要睡了。”

吳惟卻不罷休,索性把話說到最底:“還是說你要等到他也死了,才會感到刻骨銘心?”

“你胡說什麽?!”随清坐起來要罵。

“我瞎說的,不算,不算哈。”吳惟即刻放軟,伸手敲着面前的桌子。

随清知道這是存心激她,就像從前試探她對大雷的感覺,只是說:“行了,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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