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自由
晨起,推開木門,外面的雨已經小了一些。
但基地傳來的消息卻并不太好,連夜豪雨,觀景臺下的工地無事,分散在山間各處的中繼站也都沒有問題,但徒步道上有幾處塌方。也就是說,他們靠走是走不下去了,怕是要等到雨徹底停了,才能調直升機過來接他們回去。而兩人出發之前,按照登山指導的建議,備足了兩日餘量的飲水和食物。至少到那個時候為止,還沒有擔心的必要。随清甚至覺得,這樣更好。
接下去的一整天只是靜靜地過去,間或又下過幾場雨,但并不太久。他們生火、做飯、交談、散步,不用考慮方案與擴初,不用開會談判,也不用管審批催款,一切都回到了生活的本源。
随清感覺很好,這是她許久以來都不曾有過的假期,離開城市,離開工作,離開往事,徹底地離開。只覺心沉靜下去,靜到可以聽到林間每一點細微的聲音,聞到每一絲潮濕芬芳的氣息。
這種體驗讓她想到在某本書上看到過的一段話,說抑郁症最早可以追溯到遠古時期,當人類從狩獵采集進入到農耕文明,有一小部分獵人始終無法習慣禁锢在一片土地上辛勞的耕作,他們不喜歡整天計算着季節與收成,擔憂着即将來臨的冬季,這些人便是心境障礙最初的患者。但盡管适應不良,這一段特殊的DNA終于還是跨越了萬年,散落在今天全世界的人群當中。此時此刻,也許有許多同樣生而自由的靈魂正在某個地方的四面牆裏,四顧一片灰暗。也許他們要做的只是這麽簡單,走出去,奔跑起來,就像他們生而自由的祖先,回到生活最初的本源。
就像現在的她,坐在一棟木屋的門口看雨,大把地揮霍着她本來一點一滴都不敢浪費的時間,一直等到有人在她身後,給她一個格外深長的擁抱。
她回頭,與他相對,看到的彼此還是昨天來時的樣子,內裏卻已經截然不同了。他知道她無比灰暗的青春期,不能有任何秘密,甚至不能關上一扇門,她也知道他在三歲之前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
“真想回到那個時候給你一個擁抱。”他對她說。
“你那時才六歲。”她笑,表示遺憾。
他卻反駁:“穿越又不是這麽穿的。”
“穿越也有規則嗎?”她不屑,只是放松地靠在他身上。
“反正六歲的我也需要那個擁抱。”他在她耳邊喃喃。
不必他繼續說下去,她就已經懂了。就是那一年,他回到孤兒院,在那裏看到許多被抛棄的孩子,其中就有Gina。她轉身過去,也展臂擁抱他,格外的深長,像是展開了全副的心扉,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又一個黎明來臨,他們用丙烷爐烤了最後一點香腸,還因為失手掉了一塊吵了一架,互相埋怨,然後坐在門邊,開始玩笑餓死的可能。
“如果我死了,”随清先開口,“回去讀書,旅行,開party,找個年紀相仿的女朋友。”
大雷嘆氣,仿佛在說怎麽又回到這幾句話?而後便是原話奉還:“如果我死了,回去工作,旅行,開party,再找個男人。”
随清點頭。
“但別是那個老邱。”他補充。
她失笑,回答:“好,我會找個像你一樣的人。”
“你找不到的。”他輕嗤一聲,說得很肯定。
“那我盡量吧。”她愈加要笑,直到聽見山脊另一邊傳來風聲。
片刻,他們才意識到那是直升機旋翼發出的聲音。
他于是起身,朝他伸出手:“遺憾,no new guy for you.”
“遺憾。”她笑着,拉着他的手站起來。
當天夜裏,随清和魏大雷從G南機場出發飛回A市去。次日,港區改造的項目開标,清營造提交的方案落選了。
這個消息是邱其振在電話裏告訴她的,那時,她正坐在清營造的辦公室裏,隔着一道玻璃門,魏大雷在外面擡起頭看着她,似有感應。
“他們還是想要一個更商業一點的方案。”老邱在電話這樣對她解釋。
随清表示十分理解。對于這個結果,她其實已有預料。港區項目的招标雖說是從規劃和場地設計階段開始的,但其實地塊十幾年前就已經拿下,要用來做什麽,至少掙多少錢,開發商和當地政府都早有打算。最後獲選的方案果然就是将整個住宅區改建成商業步行街,保留并修複其中有觀賞價值的老建築,但居民全部遷出。就跟這個城市裏其他老建築群的改造結果一樣,成為又一個游客的主題樂園。
要說失望,并不是一點都沒有。十年過去了,曾晨的概念設計依然不能成真。
但她還是鄭重地說:“不光是為這個項目,也不光是為了G南或者Q中心,您幫了我很多,謝謝。”
不知是不是因為延遲,電話那頭有短暫的沉默。片刻之後,邱其振才道,“你是個優秀的建築師。”
“您也是優秀的業主,有審美的那種。”随清靜靜笑了,相信這并不完全是商業互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只是在猜羅理會不會把這個笑話也彙報給他聽了。
邱其振果然笑起來:“怎麽又搞得像道別一樣?我早就說過,我們的理念重合,以後有的是合作的機會。”
“是。”随清拿着手機點頭,絲毫沒意識到他根本看不見。
但老邱并不只是畫了一塊遙遠的餅,繼續說下去:“這個舊住宅群只是港區改造的第一步,縱聯實際拿到了整個地塊的開發權。項目已經立項,正在招募顧問團隊。我希望清營造能夠作為建築設計方之一在Programming的階段就加入進來,為後面的資金計劃、團隊選擇和項目運作做準備。”
随清怔住,整個港區包括更大片區的舊住宅群,以及一百五十年前清朝招商局和英商聯合造起來的舊船廠,其中宏大的造船車間和船臺,她前一陣就已經去看過了,那幾乎已是一個小鎮的規模。
作為建築師,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要等到項目設計階段,領到了任務書才開始寫方案與擴初。如果真的能夠在Programming的階段加入進去,參與調研分析、預期策劃、可行性研究等一系列前期的工作,甚至确定項目基本的經濟指标,那可以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甚至意味着整個區域的規劃和設計。而清營造這樣一個小事務所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實在是破格了。
“我怕是又要對您說謝謝了。”随清道,是真的不知道如何表達。
邱其振卻答:“其實,我一直在想你說過的一句話。”
“哪一句?”随清問。
邱其振回答:“世上并不存在建築師不該考慮的問題,所有問題,都可能成為建築師的問題。”
“這是曾晨教我的。”随清有些微的哽咽。
電話那邊這樣回答:“你學得很好。”
就此,忙碌的日子又開始了。
整個夏季,随清幾乎每一天都是在港區度過的。那座三十米高,三百米長的船塢,在她眼中猶如一條巨鯨的洞穴。而她在其中出沒,記錄下每一處管道,每一道暗紅色防鏽油漆的樓梯,每一堵斑駁的紅磚牆,以及所有混凝土巨柱之間的工字結構。那種虔誠,就像是面對着一座無字的博物館與紀念碑。
而魏大雷又回到G南去了,他自稱是清營造在那裏的駐場建築師,但随清并沒有給他這個頭銜。還是那個行業梗,用一個實習生駐場,還不就成了方案婊?
兩人于是在G南與A市之間飛機往來,所有的登機牌收集在一起,簡直可以拿來打牌。
直到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魏大雷的入學時間又一次臨近,而他又一次對她說,他不想走了。
那時,他們正躺在名士公寓八樓那個明藍色牆壁的房間裏。
夜已經深了,房間裏沒有開燈。黑暗中,寂靜像是被拉長了,随清聽見遠處的天際隐隐有雷聲滾過,空調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噪音,以及他胸口呼吸的起伏。就是在這寂靜與黑暗裏,她擁抱了他,點了點頭,說:“好,那就留下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抱住了她,輕輕吻她。
那天夜半,她又做了一場夢,夢中還是那一日在警察局認屍的情景。
她看到自己跟在警察身後,穿過悠長的走廊,淺綠色的自動門靜靜滑開,而後就看到那張蓋着白布的不鏽鋼推床。白布揭去,下面還是她熟悉的面孔,平靜地躺着,閉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再見。”她喃喃地說,而後便醒了。
床頭的時鐘顯示淩晨三點三十七分,大雷還在她身邊熟睡着。她一動,并沒碰到他,他卻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愈加湊過來,埋頭在她胸前。
她于是靜靜躺在那裏,等着他的呼吸再次勻停,這才慢慢起身,走到衣櫥邊,開了櫥門,拿出那只衣袋,悄無聲息地走出去。
淩晨的街頭幾乎沒有人跡,交通燈徒勞地變換着,許久才有一輛車經過。她穿過馬路,又走了兩個路口,終于找到印象中的那個捐衣箱。箱子安在一處石基之上,投入口很高,也很緊。她踮起腳才能夠到,将衣服塞入的動作可以用奮力來形容。
但最後,她沒能松手,又從箱子裏救出那衣服來擁在胸口。
魏大雷找到她時,她坐在地上,仍舊保持那個動作。
“随清。”他叫她的名字,走近她,在她身邊坐下,伸手将她攬到懷中。
她于是也緊緊抱住他,反反複複地說:“我做不到,對不起,對不起……”
他亦擁着她,在她耳邊回答:“沒關系,我從沒想過你會完全忘記,沒關系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平靜,擡頭看他,借着路燈的燈光一分一毫地看,仿佛初見。
“怎麽了?”他輕聲道。
“你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她問他。
“什麽?”他不懂。
“好得不像真的。”她解釋。
他笑,而後回答:“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