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3)

第三次嘗試就這樣開始了。

他徹底改變了原本的計劃,改舊,而不是推倒重建。但酒店改造不是容易做的事情,方向無非兩種,營造更有效率的快捷旅居,或者更令人向往的生活場景。前者便宜一點,但與他手上這座發黴酥壞的老房子似乎沾不上一毛錢的關系。後者需要更多的財富,見識,甚至還有基因,對他這樣一個移民後裔來說,其間又差着不止一口氣。

但他最終還是想出了一個方案。那天晚上,他把想法告訴她,兩個人在她房間的地板上把各種漫畫書鋪了滿地,超級英雄,私家偵探,科學狂人。他并不準備拿官方授權,也沒有那個預算,只是貼近那個時代,而加州酒店其實就是那個時代的建築,大框架都不用變,就是最好的cosplay背景。草圖一蹴而就,他們讨論了一夜,停都停不下來。

工期與成本估算出來,的确比之前的方案要少,但還是比他手頭上有的多得多。他仍舊得去找錢。

錢還沒方向,他卻已經約了好幾家建築師行和承包商,勘測,分析,讨論各種可能。已經沉寂了一陣的加州酒店又開始有人進進出出,整棟建築罩上了防塵網,底層還加了一圈硬質圍擋在外面。

平權組織的人接到電話秘報,說加州酒店的新業主不顧政府禁令,仍舊打算開工。幾天之後的那個禮拜六,便有人在舉着彩虹牌子出現酒店門前的空地上。維持秩序的警察來了,檢查了集會許可證。當地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在門口架起機器拍攝。而後,他剛好和承包商一起從圍擋裏走出來,被記者撞了個正着,只得接受了采訪。

他在鏡頭前公布了改舊的計劃,比如徹底大修超齡運行的電梯,以及更換對人體有害的石棉隔火層。他也适時地哭了窮,哭得恰如其分,說資金方面尚有不小的缺口,已經申請了歷史建築保護基金的援助,但還沒有收到回音。最後,他與集會者一一握手,甚至在當天活動結束之後一起清理了現場留下的垃圾。“這麽巧”,她的gay室友也在其中,拉着他和其他人一起合了影,這才散了去。

就是在那天晚上,加州酒店上了當地的電視新聞。

于此同時,網路上也已經出現了一則排名——全美十大超自然現象打卡地。那天晚新聞播出的時候,女主播提了一嘴,說加州酒店在其中位列第五,排在它前面的還有一家酒店,是斯蒂芬金創作《閃靈》的靈感來源。

那時,尚未有臉書或者推特,就連博客也還得再等三年才會走紅起來,網絡社交的主要形式是論壇和即時通訊軟件,但這篇神叨叨的文章還是飛速流傳了起來。如果有人足夠有心,試圖追本溯源,就會發現這則排名最初始于他母校科幻社論壇的“超自然現象防禦署”B.P.R.D.分版。

三天之後,加州酒店上了當地的報紙。一周過去,他收到第一筆捐款,雖然僅有五美元。

平權組織又去給那個正在拉選票的議員寫信,他因此得到了歷史建築保護基金的資助,以及一筆新的銀行貸款。但錢,還是不夠。

他打了個電話給他的前合夥人,兩人一起吃了頓飯。起初,他們還有些不自在,後來才漸漸放松下來,聊了近況,也記起許多從前的事來,但他始終沒提加州酒店。

“你眼光不錯,那的确這是個好項目。”最後,反倒是前合夥人先提了。

“你還想加入嗎?”他笑問。

“你願意讓我回來?”前合夥人有些難以置信。

“缺錢啊!”他哈哈哈,伸出右手。

前合夥人握住了那只手,又成了他新合夥人,但看着他卻覺得有點古怪,凝眉問:“你怎麽好像變回高中時候的樣子了?當然,也沒從前那麽呆。”

他又哈哈哈,分明知道這種改變從何而來,是因為她。

等到改舊工程終于開始的時候,他們已經住到了一起,新租下的房子就在加州酒店對面,那家小餐館的樓上。她辭掉了女招待的工作,課餘的所有時間都花在了工地上。他不在的時候,就由她掌管着支票簿,事無巨細。他們因為意見相左吵過架,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也因為提前走到下一個項目節點,半夜裏上天臺跳舞。

最忙的時候,他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等到工程完工,兩人都已透支到了極點,他總算可以放松一陣,而她卻不能,是因為暑假已經結束,又要接着忙學校的功課了。

有時候,他半夜醒來,看見她還趴在桌上畫圖。

“放過你的老背,讓它歇歇吧!”他睡眼惺忪地笑她。

她不理他,扔過來一瓶子布洛芬。

那時,已經是秋天了。加州酒店的改舊很成功,照片在網路上流傳着,亦有媒體關注。他簽下一家酒店管理公司負責日常運營,一切整裝待發。其實,他完全可以選擇更實惠的做法,比如只做業主,把經營權整個放出去,坐收租金即可。甚至也可以像最初打算的那樣,直接加價出手。但他卻發現自己不舍得,此地不是一宗快進快出的交易,而是他的作品,第一個作品。 雖然古怪,老舊,處處透着不完美,但他不舍得。

也就是在那個月,本地漫畫展開幕,加州酒店也重新開門營業。B.P.R.D.在此地聚會,又先後有幾套新面市的漫畫在這裏辦了讀者見面會,當時酒店的門市房價已經漲到了改造之前同時期的三倍還要多。按照地産投資圈子裏估值的套路,若是此時出手,價格也至少是他買進時的三倍。可以說,他成功了。

或許是一時高興昏了頭,就是在那個月,他向她求了婚。

哪怕早一個禮拜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會這麽做,但這念頭就是憑空冒了出來,然後再也甩不掉了。他悄悄買了戒指,訂了餐廳,準備好了一切。臨到當場,卻發現自己說話都有點結巴了。要是給他父親聽見,準得氣死。他的口吃可是花了大價錢糾正過來的。更糟糕的是,他的兩只手一直不停地出汗,在桌面上按一下都會留下印子。他甚至懷疑等她打開戒指盒的時候,可能會發現外面那層絲絨是濕的。

那是他儀态最壞的一次,他覺得自己蠢得要死,竟然學這種俗而又俗的套路,在大庭廣衆之下求婚。

但是到了最後,一切都無所謂了。當他終于說出那句話,當她興奮地跳起來,在一屋子的人面前親吻了他,所有的不完美就都完美了。

他們喝了酒,緊緊擁抱,然後瘋了似地跑回家。兩個人都累得要死,腦子裏卻又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計劃,一整夜都睡不着。

感恩節很快就到了,她帶着他回家。有一點特別的是,她的家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那個感恩節當然也是加拿大的感恩節,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三日。

在那裏,他見到了她的家人。同樣也是熱鬧的一大家子,卻不是見了面就會發生群體性毆鬥的那一種。她家是法國裔,每個人看到他都照歐洲規矩擁抱,然後在兩邊臉頰上mua兩下。她的父母祝福了他們,一個哥哥兩個弟弟圍着他講話,最小的才幾歲大。他實在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起初很有些壓迫感,直到看見她忍着笑,才覺得自己這種戒備真是好笑,總算慢慢松下來。

當天晚上,他們睡在她小時候的房間裏。四壁貼的牆紙有些舊了,每一件家具都有磨損的痕跡。她一點點告訴他,在哪裏撞到過頭,在哪裏藏過秘密,又在哪裏刻下過長高的印記。他靜靜聽着,有時候笑起來,愈加覺得她過去的每一天他都想了解。他也想告訴她自己的事,但他不急,只覺未來漫漫地在眼前展開,他們有的是時間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二天,她帶他去她的楓林。

“這塊地是我的,”她告訴他,“我将來要在那裏造一座白色的房子,朝向楓樹林的窗是一整塊玻璃,就像一個畫框……”

那時他們正躺在林間厚厚的落葉上,她伸出雙臂,兩只手虎口張開,比出一個長方形的取景框。他從她指間看出去,已經可以想象那扇窗,以及窗外的楓樹林。那會是個很妙的設計,窗框圍着的那副畫是活的,一年四季都在裏面了。

短短幾天之後,他們離開加拿大返回洛杉矶。轉眼萬聖節到了,又是加州酒店古古怪怪的旺季。

合夥人問起他旅行如何,他笑而不答,就像從前一樣,有些事他留着,只給自己知道。但這一次的經歷卻又跟從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如果非要形容,他只說得出一個字,飄。他自覺就像個戀愛中的傻瓜,哪怕是十幾歲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這樣過。

那是1997年的年末,生活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好,一切都剛剛展開,無論走向那裏都有無限多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太平洋那一邊的小島上打來的電話,電話那一端是他家的律師,告訴他,他的父親中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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