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4)
後來,他一直想起那段時間的事。不知是巧合,還是預告,那一年的加拿大感恩節,十月二十三日,恒生指數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大跌的。
等他回到香港,父親已經脫離危險,從醫院出來,在家中休養。因為在泰國有不少生意,父親是第一批感受到沖擊的商人。不過五十多歲的年紀,原本還能充作中年,不論做生意還是玩樂,樣樣不輸給年輕人,罵起他來就跟十年二十年前訓小孩子一樣,此時卻一下子變得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左半邊身體已經完全不能動了,話也說不清楚,口涎在嘴角邊聚成一個白沫,只有一只右手有力氣,一看見他就急忙招手叫他過去,拉着他不放,一雙眼睛看着他,像個久不見家長的孩子。
也是怪了,他竟一點都不覺陌生,一直坐在床邊好言勸着,答應不走,留下來幫忙。父子之間比從前任何時候說的話都要多,他一直等到父親吃了藥睡下去,才悄悄從房間裏退出來。
問過家中的情況,已是岌岌可危。手上的股票市值跌掉了七成,本以為可以一代代傳下去的資産幾乎一夜成空。實業生意也難以為繼,一邊是上家催款,一邊又是下家的欠款還不上。電話打過去問,才發現對方已經跳樓了。
他又想起父親曾經對跳樓者的評價,說那是失敗者的專屬死法,連死都要表演給別人看。他不知道現在的父親聽說這個消息又會怎麽想,原本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如今也變成了這樣。
那一刻,他忽覺頓悟,世上的事其實只有幸與不幸,誰都不比誰更強。如果你還覺得自己可以掌控命運,其實只是命運尚且對你手下留情。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些,就在他本應該得意的時刻。他是整個家族裏唯一得以幸免的人,而他們本來那樣不看好他。祖父嫌棄他膽子小,一個男孩子,怕水,怕黑,又怕生,在同一輩的男孫當中就屬他最不中用。父親也曾經輕蔑地對他說,我做一筆生意的盈利,要是憑你自己一輩子也掙不到。然而此刻,他們放眼看出去,卻只剩下他了。
當然,大家族總歸是大家族,人還是有的。上一輩除去父親,還有幾個叔伯,同輩的也不止他一個男孫。原本一個個都履歷耀人,留過學,做着這樣那樣的生意,結果遇到事情一個都不中用。祖父八十幾歲,破口罵着:你們這些人,經過的都是好時候,從來沒失敗過,要做生意也從來不用為錢發愁,都有什麽用?!
似乎只有他,同其他人有一點不一樣。
其實,他一直想說,我也只是運道好,沒有把錢投在這裏。略表遺憾,而後離開。但看着祖父與父親,到底還是沒走成。雖然他們的關系從來就不親近,雖然他們是見了面就會發生群體性毆鬥的猿類,但終究還是屬于同一族群。
不知是驕傲,責任,抑或是同情,他做不到袖手旁觀。
一連幾個月,他都留在香港,越來越發現自己并不比別人更高明。一件件事情接到手上,同樣也是愁得睡不着,最長一次兩天兩夜不曾合眼,早晨在辦公室的盥洗間裏沖一把冷水臉,看到鏡中的自己竟然已經有了白發。
但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她的長途電話。打來的時間有點奇怪,彼時的洛杉矶應該才剛淩晨兩三點鐘。她也許是算好了時差,存心等到這個時候才給他打過來,也許是又因為學校裏的功課熬了夜。
他本來還打算好好說說她,叫她趕緊去睡覺。但一聽見她說想他,就把什麽都忘了。一通電話講了很久,幾乎都是他在說話。他太累了,神經又繃得太緊,話說得毫無章法,怨聲載道。但只是聽她應幾聲,開幾句玩笑,就叫他心裏舒服了不少。講到最後,他靠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醒來之後才發現聽筒還擱在肩上。
幾周之後,他終于抽時間飛去洛杉矶一趟,突然出現在他們住的公寓樓下。她看到他,臉上不知是哭還是笑,大步走下臺階,撲進他的懷抱裏。那一夜,他們做了好幾次。做完之後,她還久久依偎在他身上,即使睡着了也緊緊抱着他。她本來不這樣,最煩有人在她睡着的時候碰到她。也許只是分開久了吧,他在半夢半醒中這樣想着,莞爾笑出來。
僅僅兩天之後,他又要回去了,叫她一起走,她卻說不行。理由倒也充分,畢業設計已經到了最要緊的時候,她實在走不了。
等他回到香港,他們還是像從前那樣打電話,講很久很久,講到電話沒電,或者一方睡着。但他每次叫她坐飛機過來,她卻總是不肯。然而,借口是有期限的。學校已經放假,她也早就畢業了。
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
她怔了怔,回答:“是。”
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一句安慰。
一時間,他不知該怎麽繼續。盡管在過去不到兩年當中,他曾遇到了那麽多困難,任何一次都沒認輸過。但那一刻,他真的不知該說什麽。言語沒有了,腦中一片空白,他挂了電話。
後來,他冷靜下來,又給她寫過電郵,想問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想要一個挽回的機會。但她只回了簡單的幾行字,說他送她的東西全都留在公寓裏了。當然,也包括那枚戒指。
他想要立刻飛回去,也應該立刻飛回去。但那時的他仿佛又犯了小時候的毛病,怕水,怕黑,怕生,他不敢。哪怕那時的他已經把整個爛攤子挽救了回來,不管是祖父還是父親,或者家族中其他敵意的猿類,都不會再懷疑他的能力和勇氣。但單單這件事,他就是不敢面對。
又過了兩個月,他才下定決心回去找她。
那時,她已經不在洛杉矶了,他打聽到她的朋友那裏,才知道她回了加拿大,甚至都沒能拿到學位。
那時,他就有不好的預感。她說過那裏太冷了,每年冬天都久得叫人抑郁。她說過要一輩子住在加州,而且,就住在加州酒店的對面。
他的預感是對的。
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經過一期的化療,那一頭有趣的栗色頭發都剃沒了,包着一塊頭巾,人瘦了許多,膚色蒼白,顯得皮膚愈加細薄。
她看着他,只是笑了,什麽都沒解釋,但他已經全都明白。
那枚戒指,他随身帶了來,又給她套到無名指上,松了兩個號碼,靠指節卡着才不會掉下來。他看着她的手,止不住地落淚,頭都不敢擡,反倒還要她撫着他的背安慰他。
等到平靜下來,他問她的病情。這才知道就是因為她的背,一直以為只是脊椎上的毛病,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他不甘心,要給她換更好的醫生,更好的醫院。但她沒同意,說還是想留在離楓林近一點的地方。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她從前撒了謊。她并不讨厭這裏的冷,也不覺得冬天久得叫人抑郁。她說要一輩子住在加州,住在加州酒店的對面,只是因為他在那裏。而現在,她也只是想離家近一點。
病竈發現得太晚,一切發展得那麽快,從九月到十月,便已經走到了她最後的時刻。
他每天都在醫院裏陪着她,眼看着她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差,疼痛加劇,以至于無法睡眠。他跟她說話,一刻都不離開。直到最後那幾天,也許是因為神經壓迫,或者大劑量的止痛劑,她的言語和行為都變得像個孩子。她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了,只是歪着頭對他笑,伸手要他擁抱她。他不舍得放手,但卻還是得放手,把僅剩的時間分一點給她的家人。他們都對他那麽好。他看着他們一個個擁抱她,一個個與她告別。他留到最後,坐在她床邊的地上,把他們認識到現在的每一件事都說了一遍。她已經閉上眼睛,但似乎還是笑了。他知道她,一定聽見了。
那一年,她不滿二十五歲,故事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葬禮之後,她的父母告訴他,她把那片楓樹林留給了他。
後來,他每年都會回去過感恩節,會像當地人一樣把插管嵌進樹幹裏收集楓樹的汁液,會熬制楓糖,再裝進密封的小罐,會做美式班戟,再淋上楓糖漿。
後來,他買過許多地,造過許多房子,但始終留着的只有兩個地方,加州酒店和那片楓林。
有一次,她弟弟問他:“你還記得那年秋天嗎?”
不必問,他就知道是1997年。
是的,他記得,所有細節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