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雨露均沾03

夏醇手握煙杆, 表情誠摯。正在讨論狗血宮鬥戲的觀衆聽到夏主播的問題,立刻忘了什麽妖道妖妃:

“抱歉,我好像污了。”

“借♂鳥一用?你想怎麽個用法!”

“應該說借他的鳥玩玩【滑稽】”

“閻浮大仙:我有兩只鳥,你要用哪只?”

“主播說的是那個又大又黑的……鬼鳥嗎【doge】”

“你要對我男神的鳥做什麽!”

煙杆流動着淺淺金光,自煙鬥中冒出墨韻般的團團黑霧,緩緩飄至空中化作一團濃雲。周沃雪看得目不轉睛,冷不防看到濃雲中射出兩道殷紅視線, 驚得身子一晃,一手扶桌道:“仙君,這是什麽仙法?”

夏醇開玩笑安撫皇後:“不就是只妖鳥嗎, 我們家恰好有只鬼鳥,到時還不知誰是鳳凰誰是雞呢。”

周沃雪帶着幾分疑惑,寫信的速度卻是奮筆疾書,寫好後塞入信封, 恭恭敬敬地交給夏醇。

夏醇把信塞進頭頂那片濃雲之中:“去吧,一切拜托你了。”

濃雲中傳來一聲駭人的嘶吼, 眨眼間已卷席過百米之外。見到仙君有此神通,周沃雪看着夏醇的眼神越發敬重虔誠。

嘉善宮內,唐晟旻已沉入酣眠,蘇燕語卻從睡夢之中驚坐而起, 喚來貼身侍女問道:“剛剛是什麽聲音?”

守夜侍女瞌睡連連未能聽清,低頭胡謅道:“回娘娘,多半是片雨雲,行至後宮上方打了個悶雷。”

蘇燕語吩咐她去将國師請來。自從徐蓮生破了後宮蠱術, 解了百鬼異象之謎,又接連獻上仙丹妙藥後,他又在蘇燕語前次生子時搞了一出麒麟獻瑞的祥兆,使得唐晟旻龍顏大悅,對他更是青睐有加,将他封為國師,着他統領太史局,在皇宮附近賜下良宅,甚至還允許他在宮中随意出入。

此刻徐蓮生尚未出宮,接到傳召後立即趕到嘉善宮。蘇燕語披了件華美的外袍,遣開身邊宮人道:“國師可聽到适才駭人的動靜了?”

當時徐蓮生正在出宮的路上,眼見一團妖雲沖天而起,正要上前查看,卻被蘇燕語派去的人叫住了。他神色疏淡,聲音清遠道:“貧道的确有所耳聞,不過并未察覺到任何異常,亞後不必多慮。”

蘇燕語稍感定心:“聽說晉王還在妄想退水治疫,聖上連發三道禦批命他回京,他卻執意不肯。他這麽耗下去,該不會真能等到勝遇歸巢,洪水退去吧?”

她鬥倒了皇後,鬥倒了周家,可唐晟旻卻顧念舊情不肯廢後,且至今尚未立儲。她的岐王年紀尚幼,而嫡長子晉王又天資聰穎、文武雙全,她深恐太子之位會落到晉王手中。

“亞後盡管放心,”徐蓮生深深地看着蘇燕語,眼神有幾許飄忽,“早些時候貧道已施法請來雨師計蒙,今夜江南一帶必有狂風暴雨。”

洪妖雨師同時出現,所到之處肯定會變成一片汪洋。蘇燕語終于放下心來,見徐蓮生雙眸含情,不由得心中一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有勞國師了……”

徐蓮生被她抓住手這麽一握,眼中深情瞬間潰散,立即将手收回:“時候不早,請亞後歇息,貧道告辭。”

他颔首行禮,轉身離去,蘇燕語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失落又疑惑。徐蓮生對着她時常會露出深情如許的眼神,可一旦她有所表示,徐蓮生便又恢複清冷姿态,實在叫人摸不透心思,難道是顧忌身份不敢逾越嗎?

蘇燕語回到寝殿,看着卧榻上沉眠的唐晟旻,臉色愈發冷峻。想當初她選秀入宮,豔壓群芳,沒多久便深受恩寵,彼時還以為得到了帝王真心,誰料唐晟旻竟是将她當成一個死人的替身。

蘇家獲罪時,她跪在禦書房外苦苦哀求,他卻不為所動,那時她才明白,所謂的恩寵和主人心情好時逗逗貓狗、心情糟糕便一腳踹開沒什麽區別。

現在的她已不是當年的天真少女,不會再把皇帝當成愛人,只會将他視作達成目的、獲得權力的道具。待日後她的岐王登上皇位統禦天下,唐晟旻擁有的一切都将屬于她蘇燕語,到時她将成為主人,想養多少乖順聽話的寵物就養多少。

“愛妃……”唐晟旻摸着旁邊的空位,在睡夢中喃喃念道。

“臣妾在呢。”蘇燕語換了臉色,柔情款款地說着,在唐晟旻身邊躺了下來。

唐晟旻抱着溫香軟玉,深沉喚道:“櫻玖……”

聽到這個名字,蘇燕語眼神瞬間冷卻,聲音卻千回百轉:“櫻玖在這裏,陛下安心睡吧。”

唐晟旻看似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也不知在夢裏與何人纏綿相會……

遠在千裏之外的辘州星月無光,烏雲滾滾。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悶雷如天怒般炸響,方圓百裏之內無人不心驚膽戰。

辘河東岸十幾裏外的百餘營帳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侍衛匆匆鑽入大帳,拱手疾言道:“啓禀殿下,狂風大作暴雨将至,辘河再度上漲,河堤怕是防不住了,還請殿下移駕城中暫避風雨。”

晉王擡起消瘦的面龐道:“本王要留下來坐鎮指揮,與将士們共進退,不退洪水絕不離開。”

晉王自從來到辘州沒有一刻歇息,排兵布防、指揮疏通水道、清除阻塞泥沙,還要在城中開倉赈災、發放藥材、安置災民。随從和将士們眼見着他日漸消瘦,心中既是敬佩又是不忍。

衆人聞言紛紛下跪勸谏:“殿下貴為皇子,若是貴體有損,我等擔待不起啊!”

話音未落,大帳被狂風撞得砰砰作響搖搖欲墜,衆人立刻護着晉王離開營帳。剛走到外面,暴雨竟已經開始傾瀉,辘河陡然暴漲,不遠處傳來士兵的疾呼——河堤被沖垮了。

遠處閃過一道妖異紅光,晉王在疾風驟雨中搖搖晃晃,目露悲憤。這一切都是拜勝遇所賜,偏那妖禽刀槍不入,不論使出什麽法子圍獵驅趕,都未能傷它分毫。

眼見河水沖過堤壩,漫溢農田,晉王心中充滿對災民、對母後的愧疚,他是如此無能、不堪大任,竟還妄想日後能夠為母後和舅舅平反申冤。殊不知這次治水赈災失利,蘇溢及其黨羽還不知要怎樣诋毀他。

想到母後不知還要在冷宮中受苦多久,晉王更感凄涼,不顧侍從勸阻,竟挽起褲腳要沖到河堤去跟兵将一起搬沙袋,把身邊的人吓得抱住他雙腿不敢起來。

正在這時,不知是誰高聲喊道:“又飛來一只妖物!”

此刻天幕如墨,那妖物又通體漆黑,本來無人發現。只是它突然發出一聲振聾發聩的咆哮,原本沒能被狂風吹倒的壯漢竟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晉王仰頭看着上方飛過的巨翼黑鳥,心中絕望不已:“天要絕我……”

弓箭手紛紛拉弓射箭,一時間箭矢如蝗,沖破風雨朝巨翼黑鳥射去。那鳥卻理都不理,随便一拍翅膀,便将箭矢扇飛出去。它徑直飛到晉王頭上,丢了個東西下來,駭得将士們不顧一切撲上去護駕。

晉王決然拔劍想要與之死鬥,卻見一信封輕飄飄落在腳下。他惶惑着将信撿起,掏出信紙展開,看到熟悉的字跡那一刻,壓抑在心底的少年心事翻湧如潮,淚水滾滾而下。

“停手,”晉王仿佛活了過來,臉上又有了生氣,“命令弓箭手都停止射箭!”

鬼鳥無視風雨肆虐,穩穩朝紅光飛去,身形在空中越展越大,雙翼甚至遮住了半個天空。勝遇感到威脅,羽毛炸起,發出如鹿鳴般的長嘯。随着它一飛沖天,河面掀起丈許大浪,排山倒海般朝鬼鳥壓去。

鬼鳥帶着幾分輕蔑,毫無所懼地破浪疾飛,與迎面飛來的勝遇在空中撲擊。一時間風雨之中充斥着濃郁的腥氣,赤色羽毛零落如雨。

借着一道閃電照亮天幕,晉王和身後衆人愕然驚駭,那只讓他們一籌莫展的妖物在鬼鳥面前竟無還手之力,被鬼鳥的利爪狠狠擒住,按在巨石之上動彈不得。

鬼鳥還不肯放過它,瞪着一雙殷紅似血的眼睛,無情地啄着它漂亮的火羽。一根接一根紅色羽毛從勝遇身上被拔下來丢在風雨中,它痛得渾身發抖,發出幽幽哀鳴,沒多會兒腦袋就禿了,遠看像只禿雞似的。

就在晉王幾乎喜極而泣之際,鬼鳥身後忽然冒出一個怪異的影子,臉上突兀嶙峋仿佛長滿鱗片。晉王一驚,正要高聲提醒,那怪物已經張開血盆大口死死咬住了鬼鳥的肩膀。

從河裏冒出來的怪物生有鳥翼,人身獸首,面孔極其猙獰,揮臂張口的同時噴吐出一片濃濁雨霧。它張開巨口狠狠咬住鬼鳥,利齒穿透羽翼深陷肉骨。

鬼鳥一只爪子踩住勝遇頸項,想要揮動翅膀甩脫怪物,渾身是血的勝遇突然憑着最後的力氣掙脫出來,回身便用身體壓制住了鬼鳥。

隔岸的晉王和将士不顧風雨迷眼緊張觀望,被這一出妖神相鬥的奇景驚得說不出話來。晉王熱血沸騰,奪過長弓想要助陣,那些侍從又将他攔腰抱住,死活不讓他往前半步,唯恐他失足跌落水中被洪流卷走。

萬般危急之時,鬼鳥周身羽翼一抖,身形再度變幻,頸上竟又長出一個恐怖鬼首,亮出獠牙,一口便将伏在它肩上的獸頭咬了下來。

怪物的腔子血如泉湧,身體兀自在風中抖了抖,緩緩從巨石上滑落下去。雙頭鬼鳥羽翼一伸,毫不費力地将勝遇掀翻在地,鬼爪如利刃般刺入它的脖頸。

勝遇艱難喘息,翅膀撲騰幾下便沒了動靜。鬼鳥氣定神閑地繼續剛才沒完成的工作——将勝遇徹底拔成了一只禿毛雞。

對岸衆人已經傻眼,直到火色羽翼落到水中往遠處飄去,才逐漸相信這一切并非夢幻。兩個妖獸一死,河面陡然一震,竟漸漸收斂水勢,洪霖也逐漸止息,眨眼間只剩微風細雨。

正在将士們歡呼喝彩時,鬼鳥抓着禿毛勝遇展翅飛上空中,遮天之翼徐徐拍動,濃雲慘霧竟被吹散,剎那間風止雨霁,數月連綿的陰沉天空露出曙光。

鬼鳥飛到河對岸,在晉王頭頂盤旋一周,這才往帝都方向飛去。衆人見此奇景紛紛下跪叩首,激動不已地聲稱是晉王苦心勞力感動上蒼,特派神鳥相助,除妖退洪。

晉王遙望鬼鳥離去方向,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皇後在信中說她夜有奇遇,得見仙君,一番陳情後得仙君首肯,施展仙術相助。起初他在見到鬼鳥的時候還以為又是什麽可怕的妖物,不知要如何興風作浪,見信後也沒能立即相信,畢竟鬼鳥看起來的确不像是什麽仙靈神物。

直到此刻晉王才深信不疑,母後一定是遇到真仙了!這位仙君竟有如此勇猛的靈鳥,本身必定仙力超凡,就算那妖道可能也不是他的對手。

思及此處,晉王精神振奮,立刻派人挖渠疏水、進城安撫災民,将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行之有序……

羲和宮極為冷清,一個下人都沒有,這對夏醇來說倒是十分方便。他在宮中一方院落裏住了一夜,早上睜開眼睛,待初醒的混沌過去,發覺床頭坐着一個人。

閻浮一手撐在他頭頂的床欄上,一手拿着煙杆,望向窗外出神的眸子在晨光中散發出盈盈玉澤。房間裏安靜得很,二人一坐一卧,竟是說不出的和諧詳谧。

夏醇盯着閻浮被清晨柔光勾勒出朦胧清韻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閻浮轉頭看他,笑容清煦:“諸事皆順。”

夏醇原以為閻浮之所以出現,多半是如同在人魚島上一樣,夜裏發生了怪事,聽他這樣回答,不禁有些疑惑:“那你這是……”

“喜歡你……”閻浮低聲沉緩道,“熟睡的樣子。”

“呵呵,睡覺有什麽好看的。”夏醇抓了抓頭發,跳下床去洗漱,把臉擦幹淨後才發現左右兩只短靴穿反了。他內心尴尬不已,坐在桌邊把短靴重新穿好,開啓了來到新位面的第二天直播。

夏醇:“男神跟觀衆打個招呼吧。”

閻浮對着夏醇露出惑人的笑容:“洪水已經退了。”

“看來我想的沒錯,不管什麽鳥,在鬼鳥面前都是雞崽子。”夏醇很是驚喜,又覺得匪夷所思,“遠在千裏之外的事你怎麽知道?”

閻浮:“那只鳥告訴我的。”

夏醇驚訝之餘又有些想笑:“那只鳥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嗎,它所見所聞,你都能知道?”

閻浮點頭笑道:“當然。如果你有需要,随時可以使喚它。”

二人不過閑聊,直播間裏的觀衆卻是浮想聯翩:

“他的鳥當然是他身體的一部分hhh”

“糟糕的對話。”

“主播如果有(生理)需要,可以用鬼男神的鳥(解決)233”

“對了,一直想問你,”夏醇猶豫了一下,“為什麽會有成年和幼年兩種狀态?”

閻浮端起煙杆輕吸一口,微微張開嘴唇呼出縷縷白霧。霧氣在空中雲卷雲舒,變成一片片金色的葉子緩緩飄落。他聲音低沉空茫,仿佛從虛空中傳來:“我目前能保持現在這個樣子的時間不長。”

夏醇眼前落英缤紛,如夢似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住空中飄零而落的金葉。可葉子在接觸到他手心的一刻,便缥缈地穿了過去。認知到這番美景是水中月鏡中花,不免令人感到虛無。可他還是收攏手心,仿佛握住了一片金葉:“是因為那些黑色的封印咒符嗎?”

閻浮落下眼簾,纖長濃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六道封魔符不僅能封印妖魔精怪的魔性,還能令之退化逆生,散去修為,直到回歸本體,重回靈智未開時的狀态。”

“如果我沒有揭下封魔符,難道再過幾十或者幾百年,你就會變回一棵樹?”夏醇心口驀地一緊,這種方式豈不是等同于緩慢死亡,“你到底怎麽得罪那位大佛了?”

閻浮眼神潋滟,嘴角含笑道:“你猜。”

夏醇猜不出,只覺得要麽是閻浮做了毀天滅地這種罪無可恕的事,要麽就是那位大佛極其小心眼,非得要用精神淩遲的方式折磨死他不可。

閻浮似乎不想揭曉答案,對于過去發生的一切只輕描淡寫地說:“好在超度的亡魂越多,我恢複的速度就越快。”

觀衆對閻浮的好奇心一點都不比夏醇少,接連不斷地提問,仿佛在召開記者發布會。夏醇看着諸如“男神你喜歡什麽類型的女生”、“男神你喜歡什麽類型的男生”這類問題簡直哭笑不得。他還想問一些關于閻浮過去的事,窗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夏醇立刻推門出去,見地上趴着一只沒毛的飛禽,碩大的身軀幾乎占了半個院子。周沃雪聞聲趕來,見到怪物差點尖叫出聲,好容易才穩住心神沒有失去國母的儀态,小心翼翼挪到夏醇身邊道:“仙君,這是何物?”

空中浮着一團黑雲,在院落上方盤旋一周,很快便如墨煙一般砰然消散。

“這是我們的早飯。”夏醇腦子裏已經開始琢磨食譜了,“洪水已退,等晉王穩定疫情就能回來了,皇後姐姐放心吧。”

聽說這碩大的禿毛雞是早飯的時候,周沃雪頭皮一緊,待聽了後半句頓時忘記害怕,又驚又喜道:“難不成這就是妖神勝遇?”

“沒錯……”夏醇正說着,一雙小手從後面伸過來将他抱住。小鬼貼在他腿上仰頭說:“要吃飯了嗎?”

“可能要等一等。”夏醇一把提起小鬼的後領子将他放在身前,轉頭對周沃雪說,“你這裏有什麽炊具嗎?”

周沃雪點頭道:“有倒是有,只不過妖禽身形龐大,恐怕……”

“一鍋炖不下?”夏醇忍不住笑了起來,回到房中從背包裏取出雪亮的主廚刀,“等我處理一下,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丢掉就是。”

周沃雪見他果真磨刀霍霍向勝遇,心想不愧是仙君,連興風作浪的妖物也是他的盤中餐……。

洪水退去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徐蓮生躺在矮窗前的卧榻上,信手從窗外水塘拈了一株睡蓮進來。

花瓣還沾着晶瑩剔透的露珠,搖搖顫顫落在身旁女人的臉上,宛若一滴淚。女人伸出纖細手指,在尚未觸碰到花瓣的那一刻便阒然消失了。

徐蓮生看着沒能送出的睡蓮,忽然收攏手指将之揉碎。

門外下人通報,說是亞後有請國師前往宮中商談要事。徐蓮生應了一聲,起床洗漱更衣。現在正是帝君早朝的時候,官道上十分清靜,他很快便抵達嘉善宮門外。

蘇燕語聽說徐蓮生已到,立即派人将他喚入,直截了當地問道:“國師,昨晚您說辘州必将被大水淹沒,怎麽今早傳來的卻是洪水退去的捷報?”

捷報在早朝之前便已傳入宮中,唐晟旻醒來聽到洪水退去、晉王親自主持挖水渠、通水道的消息時,臉上流露出掩藏不住的驚喜與贊賞。蘇燕語表面言笑晏晏,心中卻是又驚又惱,自她與徐蓮生相識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失策,頓時生出一股心頭火來。

“亞後請放心,貧道自會查明此事。”徐蓮生颔首道。

蘇燕語摸着隆起的腹部急促道:“僅僅查明還不夠。如今晉王立了這麽大的功勞,聖上必當重賞,若是再有人添油加醋将他說成天命所授,日後立儲也肯定會念及他退水降妖之功。”

“那有何妨,”徐蓮生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一個沒有根基的皇子罷了,當年周家在鼎盛時期,不也一樣輸得一敗塗地。”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插滿銀針的破娃娃道:“皇後在冷宮中不思悔改,依然妄想以巫蠱之術禍亂後宮,如今蠱患已然成災,待晉王回京之日,魑魅魍魉将再臨京都為禍世人。”

蘇燕語接過破娃娃,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若是晉王因沖撞鬼氣而死,其因又查到他親娘頭上,別說是皇後的頭銜,這一回周沃雪連命也保不住了……

夏醇費了一番力氣将勝遇肢解完畢,一邊擦汗一邊對蹲在身旁觀望的小鬼說:“再替我跟鬼鳥說聲謝謝,如果不是它事先已經給勝遇拔了毛,我怕是要忙活到夜裏。”

小鬼兩手捧着臉,心不在焉地點頭:“嗯嗯。”

夏醇手上沾滿了血和油脂,不然真想在這小吃貨腦門上彈一下。他請周沃雪畫了個簡易地圖,利用隐身之便去禦膳房弄了些配菜和調料回來,分別做了紅棗板栗枸杞煲鳥湯、孜然烤鳥骨架、荷葉糯米鳥……

周沃雪自從被打入冷宮,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宮人不失時機地以折磨欺辱她為樂,給她送來的飯菜經常都是馊的。她這小爐小鍋只拿來熱過一些冷飯,兩年來還是第一次沾到油腥,光是聽着油脂在煎烤下發出的滋滋聲都令她感到說不出的愉悅。待香氣飄了出來,她再沒有半分矜持,跟小鬼一起站在夏醇身後眼巴巴地看着,哪還記得鍋裏烹的是一只妖物。

夏醇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讓他們先吃,不用等着。雖然他這麽說了,可周沃雪哪裏肯讓仙君獨自忙活,自己卻沒有禮數地跑去吃飯,更何況小鬼也沒有離開,依舊站在夏醇身邊看着。

周沃雪見小鬼長得十分漂亮,不禁心生喜愛:“你是仙君的徒弟嗎?”

小鬼搖了搖頭。周沃雪忍不住摸了摸他烏黑的頭發,又猜:“那你是仙君召喚出來的嗎?”

仙君果然厲害,這孩子多半類似觀音座下的童子,是給人間帶來福祉的。周沃雪越瞧越喜歡,便想伸手抱抱他。

小鬼察覺到她的心思,往旁邊一躲,抱住了夏醇的腿。

夏醇渾身一哆嗦,差點把臨時爐竈踢翻。這鬼成年體的時候喜歡看人睡覺,幼年體的時候喜歡抱人大腿,無論哪種都讓夏醇吃不消。他丢開鍋鏟,提起小鬼放在石凳上,戳了戳小鬼的鼻尖:“老老實實在這裏坐着,別跑來搗亂。”

小鬼鼻尖動了動,還真就一副乖巧的模樣坐着了。

又做了兩道菜後,夏醇也餓得不行,三人圍坐在桌邊開餐。沒想到勝遇的肉質如此細膩,比雞肉還要嫩,煲出來的湯味道香濃,一口下肚便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

周沃雪許久沒有沾過葷腥,這一口鳥肉吃進嘴裏,心中是說不出的滿足,又有數不盡的辛酸,只覺得此生從未吃過如此美味、如此用心烹制的佳肴。

她個性堅強,兩年來除了為慘死的兄長一家哭過一次,從未因自身受到的折辱而流淚,此刻随着夏醇調配出的鮮香滋味在口中爆開,積壓在心底五味雜陳的情緒也失控,眼淚竟決堤般湧出,不得不捧起碗遮住臉,不願讓人瞧見她這副落魄的模樣。

夏醇裝作什麽都沒看見,從離着周沃雪較遠的盤子裏夾了些菜給她。正要低頭吃飯,旁邊伸過來一只碗,差點撞在他鼻尖上。

“怎麽了?”夏醇見小鬼将碗捧到他面前,不明所以地問道。

小鬼抿了抿嘴:“夾菜。”

夏醇:“……”他往小鬼的碗裏夾菜,直到摞出一個小山尖,小鬼才心滿意足地開吃。

為了不過于浪費,夏醇盡量翻出各種花樣烹制鳥肉,本以為會剩下,可他還是低估了小鬼的戰鬥力。周沃雪已經撐得坐不住,小鬼卻毫無所覺一般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

夏醇看了看還剩下的一對鳥翼,準備明天再做個紅燒翅膀。

今日朝堂上傳來的不僅是洪水已退、雨霁初晴的好消息,晉王命人快馬加鞭,連夜将身首分離的計蒙屍體運回了京都。

獲得恩準後,被晉王派回的将領将妖獸擡進殿中,揭開屍體上蓋着的白布那一刻,四周立即傳來驚呼咋舌聲,朝臣們驚訝無比又十分好奇,忍不住圍上去看個究竟。

唐晟旻走下臺階站在近前,只見那妖怪長了人的軀體,背上有一對烏青鳥翼,而盛放在木匣裏的頭部如同獸頭,卻又長滿鱗片,十分醜陋猙獰。

文臣武将無人認得此物,唐晟旻便傳召國師進殿辨認。徐蓮生行禮後餘光瞥見計蒙身首分離,心中對晉王身後相助之人更添懷疑,臉上卻不顯露任何神色,只淡然道:“啓禀聖上,此為妖神計蒙,龍頭人身背生雙翼,出入之處必有狂風暴雨。此妖與勝遇同時出現,本該是洪流雨瀑、天災難避,幸而晉王福澤深厚,蒙天庇佑,才能将之斬殺。這實在是我麟國之幸,天下百姓之福。”

聽了徐蓮生這番話,文武百官随聲附和,将晉王誇得天下無雙。蘇溢低頭站在一旁聽着,神情卻是愉悅得很。

龍椅上的聖君卻有些不悅,起初在觀察計蒙的獸頭時便感到幾分蹊跷,聽過徐蓮生的話才想到,那滿是鱗片的面孔看上去可不就是龍頭嗎?晉王将這妖物頭顱砍下,豈不是斬龍頭!

他壓下心中不快道:“之前來報,不是說還有一個名為勝遇的妖物,現在如何了?”

從辘州趕回來的将領帶着幾分激動,将夜裏那番驚心動魄的妖神之戰描述得繪聲繪色。這武将急于替主子表功,忍不住講起晉王這段時間是如何不辭辛勞;在妖物死掉之後,辘州全城百姓和投奔而來的災民全都向他俯首跪拜,場面壯觀感人。

晉王如此能幹,唐晟旻自然高興,可是這高興之餘,又有別的心思。

晉王與皇後母子情深,自從周家被治罪、皇後被打入冷宮後,他幾次三番上奏想要為母親伸冤平反,每次被駁回斥責時,眼中的失望和憤怒一清二楚。唐晟旻當初就是殺死手足、軟禁親父才成功上位,即便有心培養嫡長子,心中難免總有提防。

如今聽聞晉王在辘州深受愛戴,他不免想到這是晉王在為日後争權樹立威信。他盯着那“龍頭”沉吟片刻,傳召晉王火速回京。

将領遲疑道:“聖上,辘州水災剛退,瘟疫尚未根治,晉王此時怕是脫不開身。”

之前晉王已三次抗旨,這一次恐怕也是執拗地不肯回來。唐晟旻沉聲道:“皇後鳳體抱恙,病中思念獨子。晉王固然心系百姓,但也該恪守孝道。”

朝上無人再有異議,退朝後唐晟旻在禦書房裏批示奏折,大概是因為以皇後為借口急召晉王回京,忽然就想起了久未見面的結發之妻。他随口問起身旁的太監,今晚禦膳房都準備了什麽菜肴,聽說有參雞湯,便道:“晉王治水赈災有功,晚上給皇後也送一盅雞湯過去,就當是體恤嘉獎吧。”

他将國事處理完畢,照例來到嘉善宮用晚膳,席間抱着不足三歲的岐王,與蘇燕語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另一邊太監領命從禦膳房端了一盅雞湯來到羲和宮,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将禦賜的恩賞交給周沃雪,眼皮子都不擡地傳了聖谕,還特意強調這是皇上看在晉王有功的份上,才賞給她這罪人的,可得一滴不剩的喝幹淨才是。

周沃雪接過雞湯,平淡地謝過如此浩蕩的皇恩,待太監走後,便将雞湯倒在雜草叢生的小院裏,心中冷笑不已。晉王解救了辘州百姓,所謂的撫恤嘉獎就是一盅冷掉的雞湯,還比不上夏醇做的鳥湯萬分之一,十六年的結發之情不過如此。

眼下已是夜裏,夏醇正帶着觀衆游覽皇宮。先後探過幾個妃嫔的寝宮後,觀衆對這些空巢女子表示十分同情:

“高級小妾也不容易啊,吃過晚飯之後一邊繡花一邊流眼淚,真慘。”

“明知道皇上不會來,還是穿戴整齊化好妝,看得我莫名心酸。”

“一夫一妻制萬歲!”

“只愛一人的皇帝可真是稀有動物。”

“我勸皇上雨露均沾,可皇上偏是不聽呢,就寵我一人兒【滑稽】”

夏醇看着一隊手持宮燈的宮女從面前經過,一本正經地解說:“自古以來,後宮可謂是天下第一大兇宅,每年耐不住寂寞自盡的、犯了錯被賜下一杯毒酒的、觸了主子黴頭受罰致死的妃嫔和宮人數不勝數,不知多少怨魂野鬼游蕩在陰冷暗處等着報複害人。”

他随手一指路過的水井:“像這一樣一口井,裏面可能有不少屍體。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女鬼就會從裏面爬出來找替身。”

“女鬼是不是叫蜘蛛俠?”

“貞子表示不服。”

“主播別說了,總覺得下一秒就要有東西從井口鑽出來了。”

“放心,眼下各宮貼滿符篆,什麽妖邪鬼魅也不敢出現。”夏醇這一路走來,就連那些無人居住的宮殿都被貼上了黃符。衆嫔妃敢怒不敢言,有幾個膽子大的也只是撕下符紙丢在地上踩幾腳發洩。

不多時,夏醇眼前出現一座沒有掌燈的宮殿,是目前為止他所見到的,唯一沒在門上貼滿黃符的。他帶着幾分好奇推門進去,裏面漆黑寂靜,似乎無人居住。奇怪的是,池塘裏的睡蓮開得很好,院中沒有一根雜草,顯然是有人悉心照料着。

他穿過一塵不染的寝殿來到卧房,正要推開窗子借點月光将房內瞧個清楚,四周忽然亮了起來,所有的燭火竟然在同一時間點着了。

房間被一片朦胧橘光籠罩,驅散了幾分清冷。精雕細刻的紫檀木匡床上鋪着一件華麗的襦裙,光可鑒人的梳妝臺上擺滿了造型玲珑的首飾,精致的胭脂水粉也是一樣不少。

對面牆上挂着一幅畫,畫中的女人應該就是這座寝宮的主人,只是不知去了哪裏,空留一些曾經居住過的痕跡供人遐想。

“自古紅顏多薄命。她生得這麽美,多半早就死了。”

身後傳來十分熟悉的慵懶腔調,夏醇不用回頭也知道,閻浮就在他身後。畫中人的确很美,叫人一看就免不了想起“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這些形容頂級美女的詞彙。然而這些詞在畫中人面前卻落了俗套,完全無法描述她十分之一的明媚動人。

夏醇看着閻浮被燭光映亮的面孔,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那你也是因為長得太好看才被封印的嗎?”

燭火在閻浮的眸子裏跳了跳。他翹起嘴角道:“你覺得,我很好看?”

夏醇想要認真回答卻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觀衆發的彈幕當掩護:“直播間裏的顏狗們都說你比畫上的女人好看,當紅的偶像藝人也比不上你,還有人想看你化妝出鏡的樣子……”

“要試試看嗎?”閻浮打斷他道。

夏醇一怔:“試什麽?”

閻浮執起梳妝臺上的畫筆,在濕潤的螺子黛上沾了沾,交到夏醇手裏:“幫我畫眉。”

夏醇看着手裏的畫筆想要拒絕,卻不知為什麽,竟有點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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