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女士長嘆一口氣,手撐着臉頰,袖子滑下來,露出她病态纖瘦的手腕。
“我們想過再要個孩子,有個弟弟妹妹陪他。可是懷他的時候我心髒病惡化,險些撐不下去,移植心髒和剖腹産一起做的,好不容易讓他平安降生了,醫生說他先天不足,而我以後都沒法孕育了。”
身體越來越弱,柳女士只能辭了外科醫師的工作做家庭主婦,順帶養病。
後來才發現沒完沒了的瑣碎家務不比一連兩天的大型手術好哪去,至少手術室裏還有護士麻醉師,家裏有什麽?冰箱電視?
“我們一直擔心他,表面上說是讓他快點成家催婚,其實希望有個人陪他、開解他。”
柳女士看了看相澤。
“其實我之前想,如果尋也帶另一半回來了,我一定要給他個下馬威,做個惡婆婆,讓他不敢背叛欺負我兒子。”
“您很友善。”
“我能有什麽辦法?”柳女士突然激動起來,“我憋着勁兒等了七八年,他連對象都沒一個。”
聽着不僅不後怕,還有點想笑。
“人都是将心比心。”柳女士先笑了,眼角有很多皺紋,“你不寬容人家,人家遲早跟你兒子計較。”
聽至此,相澤倒弄不清自己是來早了還是來晚了,又或許正是時候。
“這麽多年,你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帶回家裏的人,上次他帶回來的還是路邊撿的狗。”柳女士不遺餘力的損自家兒子,“他過了今年二十八,可你也看到了,他腦子缺根弦。”
相澤說不出什麽情深意重的動聽話,只如實的說出自己想說的。
“他很好。”
“當然,我的兒子。”柳女士相當驕傲的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盡管你老了點,頹廢了點,很像怪大叔,總體還是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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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中數箭保持微笑。
“麻煩你,”柳女士認真道,“好好待尋也。原諒他。”
不是體諒,而是原諒,琢磨着這帶有微妙愧疚感的詞,相澤剛要回答,柳推門進來。
“隔壁忙着想辦法不出聲的打孩子,我敲了半天門才開。”
柳解釋了一下自己離開那麽久的原因,卻發現無人在意。
無視門口的柳,柳女士把相澤送出門。
“下次再來玩,想吃什麽跟我說。”
扭頭看到柳,柳女士把他拎出門往相澤跟前一推。
“你,去送他。”
柳好氣。
相澤接住柳,覺得柳女士再這樣助攻下去,柳會恨上自己。
門關了,柳揮開相澤,一言不發的站在冰冷的冬夜裏。
即便看到柳帶回來的相澤這張臉,她還是平靜。所以她雖然不說,卻從心底認為他和什麽人在一起都可以,只要沒有血緣關系。
“對不起。”柳向相澤道歉,“我不該對你生氣。”
相澤并不介意,學生時代跟柳接觸不多,難得見他情緒起伏,相澤以為他很成熟,至少不會跟媽媽置氣。
“走吧,我送你一段路。”
相澤家有點遠,但跟着柳的緩慢步速相澤卻沒法着急起來。
繁星如練的漆黑夜空飄下了雪花,不大不小,洋洋灑灑,很快路面樹梢便積了一層雪。
“她說什麽你都別信。”柳忽然說。
但相澤認為柳女士的話大部分都是可信的:“你聽到了?”
為了給柳女士留出充裕時間,柳在外面順便打電話跟房産保險公司和小區物業探讨未來和事業。
“猜的。”
“那你哥……”
“死人一個,怎麽?”
“……”
“你所擔心的問題我早有答案了,不然就不會有今天的我。”
他眼裏沒有多麽沉重的東西,難以想象暗淡的灰色會像他眸中這般清亮。
這人不沉湎于過往,不輕易改變,明白了這點的相澤伸出手,在柳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試探性的輕輕放在他頭上。
一道車燈的流光滑過,一束傘狀的金黃雪花昙花一現,柳忽然想起來,他和今天重逢的職英老同學在一起了。
僵硬的手下面的腦袋動了動,相澤以為柳不習慣,正要放手,不過不是他想的那樣,他感到柳的黑發略蹭了蹭自己的手。
冬天的無風深夜,感到有些冷的相澤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捂住柳暴露在冷空氣中發紅的耳朵。
“我們需要交換郵箱和手機號碼的吧。”柳認真履行基本義務,“還有你家地址。”
相澤收手,一一執行,順帶問起:“你地址呢?”
“我房子炸了。”
暫且忽略怎麽炸的,相澤問:“那你今晚睡哪?”
“我還得回警局審人做筆錄,今晚未必能睡。”
相澤想了下,問。
“你們警局在哪?”
步入警局正廳,相澤感覺好像走進了某經費欠奉的職英任務站的茶水間,還是有年頭沒打掃的。老式暖氣片提供的熱量有些過剩,幾個進出的警察罩着灰撲撲的舊外套,滿身滿頭的雪花土沫,沒有一人頭發有打理的痕跡,兩眼都布滿血絲,令他倍感親切。
柳向值夜班的同事打聽今晚銀行劫案的嫌疑人關哪,得到的回複是筆錄流程還在走,章魚哥在醫院,明石在給他做筆錄,流沙個性的被上面提走了,木村跟着去辦轉接手續,不知道安排在哪拘押。
“我跟你預言章魚哥活不久。”柳轉向相澤,“我得着手寫抓捕不當致嫌疑人重傷的檢讨書了。”
相澤随柳右拐進辦公區,總不到十來人的位置,各人區域塑料隔板聊勝于無,從上方看肯定密密匝匝的像蜂巢,氣味則截然相反,煙味蓋過了泡面和腳汗味。
“你知道什麽?”
“我後來抓那個從紋身看是港口黑手黨的人,身手又是體制內出來的,有股退伍老兵氣,傳出去影響不好,何況黑手黨手眼通天,總有領導上趕着給他們擦屁股,我們底層就得把黑鍋勻一勻。”
簡單歸攏了堆積的文件,露出髒得發亮劃痕縱橫的辦公桌面,柳從兜裏掏出一把東西,手铐、鑰匙、鐵絲、指紋捺印盒和碳素筆,他腳勾過四腿不齊的椅子,剛坐下寫報告和檢讨,發現筆要沒油了,又擡起屁股問隔幾個工作間一個臉色慘白黑眼圈深重的同事要筆芯。
那胡子拉碴的漢子揚起一只手,食指拇指略微交錯,給柳比了個心。
“就你時髦。”柳張口就說,“別他娘磨叽。”
相澤幾乎重新認識了柳,他頭一次聽柳說髒話,看柳這樣粗野的和人相處,熟稔規則的成為與環境氣氛共同的一部分,與他記憶裏的柳背道而馳。
那人咧嘴一笑,扔過來個變形的筆芯紙盒。
但相澤還觀察到,結束交流後柳氣質中的格格不入便又若隐若現了,那雙缺少脂肪的單眼皮眼睛總半合着,有種休憩一般的鎮靜,和輕視一切般的漠然。
“柳。”有人過來喊他,“我那有一嫌疑人,拿他沒招了,你來幫個忙。”
柳看了眼相澤。
“我等你。”相澤說。
“你剛抓的嫌疑人還是你朋友?”來人掃了眼相澤,“是朋友帶去隔壁看審訊沒事。”
說完人走了,柳道:“審犯人也沒什麽好看的,不感興趣不用勉強來看。”
雖身為職業英雄,相澤只管抓,還真沒審過犯人,何況是看柳審。
跟想象中的不一樣,相澤隔着畫質不清的監視器看柳與犯人在屋子裏各坐一方,柳按程序不厭其煩翻來覆去的問問題,犯人态度極不端正,答非所問,淨扯題外話,柳還是走流程,靜聽他瞎扯,就在某一點,一個平衡破碎的點,柳從他的題外話揪住了關鍵,開始逐步深入他的過往,挖掘解讀他的動機,剖白肢解他的人格,把他分析的體無完膚。
柳依舊端正的那寫着東西,犯人卻在嘶吼咆哮、歇斯底裏。待崩潰歸于平靜,他解釋一切,坦白所有,柳執筆的身影仿佛卡頓般無動于衷,程序式的錄入證詞。
有一刻相澤對這個犯人生出了一點憐憫,而這完全出于柳的冷漠。
從審訊室出來已是後半夜,柳報告寫完,熟練的拿下椅背挂着的毯子,伏在桌上要睡了。
睡前讓相澤回家,相澤應下,出去沿警局所在的主幹道轉了轉,半個點後折了回來。
警局夜深人靜而燈火不熄,柳睡着了,和着毯子縮在桌子一角的文書堆裏,相澤輕手輕腳的挪了個椅子挨着他,在昏黃的燈下細細看他。
他一半側臉埋在臂彎其中,眼窩埋在燈影裏,自然彎曲不服管教的黑發,唇鼻輪廓的線條猶有少年氣,但從來拖着人跑的時間怎會對任何人留手,像相澤自己一樣,皮膚禁不起細琢磨了。
然而忽略那些無法逆轉的外部條件,同少年時沒變的一張臉,前後八年,好像添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想來自己也是如此,潛移默化的,攬鏡自顧時則毫無所覺,只有來了對照才不勝惶恐的意識到生命流逝。
他以為柳是閱歷愈豐富智慧愈超群的,掌控得住自己人生的那種人,說話動作慢得人抓狂,做事節奏快得人跟不上,往前甩手不幹職英,往後又任由自己降職回老家,淪落到這裏,是想不開還是想開了……
相澤總覺得他像貓,性情莫測隐秘重重。
恍惚四年前,恍若剛畢業,恍如初見時。不知為何,畢業開始工作那幾年相澤見他為數不多的幾面,相比如今眼前的他眉眼之間的意氣,更貼近學生時代的他。
那時柳目标明确,極端進取,甚至令人膽寒的執着。
其實提出威脅的一段時間後相澤意識到了,柳人盡皆知的暗戀是為全班乃至全年級的同學設置的障眼法。
極端的說法是利用。
最過分的是柳先在地上挖了個洞,蓋了層藍色的紙,他開始了一切,相澤上着雄英考着證,不慎一腳陷進洞裏,結果柳在坑外,說“這洞不是用來抓你的”,也不給放個梯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如今柳還是回頭了。
相澤向來崇尚理性,竟忍不住理想地去相信有了這如今,可以期待更多。
期待着柳走回頭路也掉進洞裏,然後相澤告訴他,這洞是用來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