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沉長夜
“潇潇。”他俯身親吻着她的耳~垂,輕輕道,“我想回去看看阿檬。”
“不要去。”她忽然驚恐起來,摟住他的脖子,道:“小森,不要去。”
男人挑眉笑道:“怎麽了?你不是也很擔心阿檬的麽?”
是啊,她為什麽會拒絕,為什麽會如此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心裏的恐懼來自何處,只得啞聲道:“反正你不許去。”
他笑起來,摟着她拍了又拍,像是在哄着小孩子:“你舍不得我,對不對?我去幾天就回來了,到時候潇潇就是主治啦。很快的,好不好?”
“不好。”她賴在他身上撒嬌,“不要去好不好?”
他笑得縱容又坦蕩,話語裏卻帶着些不容否認的堅定:“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嘛,我怎麽能不去呢?阿檬是我妹妹啊。”
她想了想,幹脆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那怎麽行?”他好笑起來,“你還要考試呢。不考試怎麽當主治呀?”
“我不要當主治,我只要你。”她忽然就掉了淚。
他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着眼淚,她卻醒了過來。
夜色沉沉。
身邊空無一人。
梁潇潇發了會兒呆,坐起身來,臉上仍然濕漉漉的一片。
六年了,他們還是會逐一造訪她的夢境。有時候是哥嫂,有時候是父母,有時候,是他。
每一次,在巨大的幸福之後總是會有極度的恐慌,她總是拼命想要阻止悲劇的發生,可惜,夢裏的她總是想不起來,自己究竟為什麽那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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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笑,就連在夢裏,也不肯給自己一個完滿的幻境麽?
起身下床,她去洗手間收拾了下自己,望着鏡中那張臉,忽然覺得無比的陌生。
這是自己麽?這樣一個兩眼紅腫面無表情的女人,便是自己?
嘆了口氣,她去了鬧鬧的房間,坐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
小女孩輕淺的呼吸幾不可聞,小小的身體在黑暗中微微起伏。
一轉眼,鬧鬧都八歲了。
她還記得第一眼見到鬧鬧時的場景:漫長到幾乎窒息的等待後,護士抱着粉紅色的襁褓推開了産房大門。小小的嬰兒從襁褓的一角露出頭來,皮膚皺巴巴的,眼睛卻又黑又亮,茫然地看着這個嘈雜混亂的世界……
那時,哥哥還在産房裏陪着嫂子,但爸媽和小森都在她身邊。
那時,她以為,這個孩子會在滿滿的關愛中長大,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看了眼手機,她輕輕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換好衣服,她寫了張便條貼到保姆房間門上,便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還是淩晨,空氣裏還有些涼意。樓外仍是一片黑暗,只有路燈微微籠着一層光暈。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爾閃過一輛汽車,更多的時候,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如此清晰。
醫院離這兒很近,步行也不過二十分鐘的距離。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她默默穿過旋轉玻璃門,進入醫生辦公樓。斜倚在門口抽煙的保安看見她,手忙腳亂地掐滅了手裏的煙,滿面堆了笑問好。淡淡點點頭,她就走了過去。醫院是禁止抽煙沒錯,不過偷偷在辦公樓抽煙的絕不止是保安。
何況,長夜漫漫。
電梯停在十二層,右轉,她停在第二間,刷卡,門應聲而開。
門上貼着“Sylvia Liang,M.D.,F.A.C.S,Cardiothoracic Surgery”的名牌,這就是她自己的獨立辦公室了。畢竟是外資私立醫院,條件算是很不錯,小套間,外面是辦公室,桌椅、書架都很齊全,裏面是更衣室兼休息室,衣櫃、長沙發,甚至還有一個小折疊床。
但她其實很少來這裏,基本也就是每天來換下衣服而已。她的工作時間,除了每天早上例行的查房,以及每周一次的專家門診,其他時間,只充斥着兩個字:手術。
今天的手術比較大,她比平常來得更早一些。桌上整齊地疊放着這次手術的相關資料:病歷,手術預案……除此以外,空無一物,幹淨得像是手術臺。
她很快地換好衣服,看看時間,還不到五點,便走回桌邊,重新把這些早已爛熟于心的資料又看了一遍,再順了一遍流程和緊急情況處理預案。她記得還在做fellow時,她的mentor弗羅倫絲·海伍德博士曾經再三強調:手術前所做的準備只有太少,不會太多。一個優秀的心髒外科醫生,不光要能處理最複雜的突發狀況,更重要的是要盡量不犯錯,不要把任何一個可能遺漏的疏忽帶到手術臺上。
“不管是多麽簡單的手術,不管你曾經做過多少次,只要一個疏忽,一個,Sylvia,你就将失去一個生命。”海伍德博士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我不擔心你未來的成就,我只希望你記住,生命在你手中。”
海伍德博士是心髒外科的傳奇人物,曾經兩獲羅斯特臨床醫學獎,經手過的疑難雜症數不勝數,她确實天性謹慎,在外人看來,對弟子的要求嚴厲到近乎吹毛求疵。但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她手術的死亡率确實非常非常低,考慮到找她手術的通常都是其他人束手無策的病症,這超低的死亡率簡直是“某種奇跡”——《美國醫學雜志》曾如此評價。
她的話,梁潇潇一直牢記于心,不敢懈怠。每一場手術,她的術前準備都盡力做到了最好。即使是簡單的搭橋,她亦從未掉以輕心。何況今天将要做的手術是心髒副神經節瘤切除術。
即使對她來說,心髒副神經節瘤切除術也仍然是一個挑戰。這是她第三次和心髒副神經節瘤相遇,第一次,她還只是個實習生,混在興奮的要死的人群裏,隔着厚厚的玻璃觀摩這場手術;第二次,她是住院醫師,按捺着自己心髒的狂跳,站在主刀醫生旁邊做助手,手術成功結束後,還得意洋洋地打了個電話給小森炫耀……
而這一次,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天色微明,門被輕輕叩響。
“請進。”她淡淡道。
住院醫生陳景明從門縫裏探出頭來:“梁醫生,該查房了。”
她點點頭,起身往外走。住院醫生們乖乖跟在她身後,興奮地互使眼色。自從她回國,他們就大飽眼福,各種奇奇怪怪的病例齊齊湧至安和醫院心髒外科,這些病例多是從全國各地轉介而來,讓這兒簡直像是在舉行心髒外科手術大盛宴一般。她的手術又排得滿,總是一個接着一個,弄得他們一個個都不想回家,恨不得長在醫院才好。
新一輪查房開始。主管該病床的大夫先複述病人病情及目前處置情況,梁潇潇會提幾個問題随機找住院醫生回答,還要跟病人和家屬溝通交流。一輪查完,已經七點過了。大家紛紛轉去醫院內設的小餐廳吃飯,一天的緊張工作即将開始。
手術室已經備好,七點半,梁潇潇準時出現在手術室,有條不紊地開始手術準備。
她手速很快地換好手術服,帽子口罩一一戴好,開始刷手。3分鐘,180下。硬硬的毛浸着肥皂液刷在手上,帶來一片熟悉的刺痛感,指尖、指縫、指頭、掌心、掌背、手腕、前臂……一直要刷到肘上3公分,沖洗,用消毒毛巾擦幹,再在消毒液裏泡上一分鐘,然後再擦幹。這一套流程繁瑣卻重要,沒有醫生敢不按照要求乖乖照辦。
梁潇潇隔着玻璃看了眼手術間,病人已經到位,器械護士正在清點手術器械,麻醉師顧安然已經開始給病人消毒,準備麻醉。她舉着灼熱的兩只手,用後背頂開手術間的門,巡回護士正等在那裏,夾了件手術衣給她。護士幫她系好手術衣背後的帶子,再遞過乳膠手套。“啪啪”兩聲輕響過後,手套已戴好,她走向手術臺。
陳景明緊緊跟在她身後,心裏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他會是今天這臺手術的三個助手之一,只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
手術預計會持續整整十七個小時。一旦上了手術臺,你就不能吃飯,不能喝水,甚至,不能去廁所。這根本就是一場戰争。上了場,便無路可退,只能前行。
你能依靠的是你的專業知識、手術之前的充分準備、突發狀況前的臨危不亂與靈機一動,以及――天賜的好運氣。
是的,很多時候,你做完了自己可以做的一切,仍然需要面對莫名其妙的失敗。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生死有命。
你能做的,其實只是在這場與死神的拔河賽裏努力一些,更努力一些。僅此而已。
顧安然放下手裏的雜志,又一次觀察病人的麻醉狀态。長時間手術對麻醉師來說也是很大的挑戰。她最近因為梁潇潇的關系,工作量劇增。
她瞥了一眼那女人的專注側臉,撅撅嘴,繼續看她的雜志。唉,攤上個工作狂+面癱主刀真是沒趣極了。要麽不開口,一開口就是給那幫助手提問題,聊聊男朋友什麽的不好麽?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換了一回梁小姐的視角。
有沒有一點點虐呢?
ps 某同學,你出場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