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強迫症
遠遠的,看着她烏黑的長發安靜地挽在腦後,優美的頸項隐藏在衣領下随着她低頭擡頭忽隐忽現,他忽然覺得心頭一片安寧。在這樣的深夜,店裏除了他們倆,已經只剩埋頭看着小說的老板娘。門外偶爾傳來汽車駛過的輪胎噪音,卻更襯得屋內一片靜谧。
梁潇潇吃完起身,一轉身卻看見了那個本該早就走了的男人居然還坐在門口。
她覺得一陣煩躁從心底升起,幹脆把他當做空氣,推開門就走。
走了沒幾步,她就聽見門上的鈴铛又響了幾聲,顯然,那人跟過來了。
她停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冷冷道:“原來秦醫生還有跟蹤別人的愛好。”
半晌,後面傳來秦韬的聲音,滿是無奈:“我只是沒辦法看着一個女人自己半夜回家。”
她輕輕一哂:“這個女人可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秦韬頓了頓,不知為什麽竟然有些生氣:“我有強迫症不行麽!”
“看到一個單身女人就要送她回家的強迫症?”梁潇潇被他氣笑了,“秦醫生,您可真病得不輕。”
“那你呢?”秦韬走到她身後,冷不丁地問,并不意外地看到了女人的背影僵了僵,“你有病麽?”
梁潇潇安靜地轉過身,手插在大衣兜裏,似笑非笑:“秦醫生,就算現在經濟蕭條生意不好,也不至于随便拉個人就當作你病人吧?”
“嗯……”秦韬意味深長地拉長音節,眼神銳利,“梁小姐,下次你試圖掩飾自己的心理問題時,請記住,千萬不要否認自己有病。每個人都有心理問題,承認自己有病的往往病得比較輕。拼命否認的,都是重症患者。”
梁潇潇沉默兩秒,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又斂了神色認真道:“秦醫生你真應該去拉保險。”
耀眼如冬夜煙火。
昏暗的路燈下,她那稍縱即逝的笑靥讓秦韬在剎那間恍了神,默了一瞬才跟上對話節奏:“既然梁小姐你沒病,那麽可否秉持醫者父母心,幫助一下我這被強迫症困擾的可憐人呢?”
梁潇潇居然又笑了:“抱歉,我幫不了你。”她指指前面的小區大門,笑得停不下來,“我就住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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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韬也笑了。
兩個人對着笑了幾秒,梁潇潇才微微一點頭:“那麽,再見。”她一貫潔白的面色因為剛才的發笑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就像是一個精美的雕像忽然鮮活了起來,無比驚豔。
秦韬望着她,翹了翹唇角,略略颔首:“再見。”
他還是站在原地,遠遠看着她進了小區,這才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高級公寓。距離很近又不趕時間的時候,他更喜歡走路。一步一步,慢慢邁過去,腳掌和大地的頻繁接觸,讓他更安心。
電腦裏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名叫“梁潇潇”的文件夾,裏面放了幾個doc文件和一個excel表格,甚至還有一些照片。這是他從昨晚到今晚查到的關于她的所有資料。來源相當龐雜,有一些甚至動用了非常規手段。
也許細節還不夠多,但她截止此刻為止的生命脈絡已經清晰地展現在了他的眼前。
父親是頗有名氣的畫家,母親是非常出色的德語翻譯,哥哥是一家建築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未婚夫在著名的藥品研發機構擔任要職。家庭和睦,家境富裕,不缺錢,不缺愛,還有讓人羨慕的外貌和頭腦,事業一帆風順,很快要和相愛的人步入婚姻殿堂……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在那場飛來橫禍之前,她都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上帝的寵兒,像是一顆蓬勃生長的樹,肆意伸展着她的枝葉,陽光輕撫她,雨露滋潤她,微風在她耳邊輕喃,連初雪的到來都只是為了給她挺直的身軀換上一身美麗的新裝。
而在那之後……
他微微嘆息。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在意這個女人的精神狀态――她并不是他的病人,甚至都不算是他的朋友。她也沒有表現出奇怪的舉動、傷害他人的沖動或是強烈的自我毀滅情緒。
性格突變雖然是精神病前兆的表現形式之一,但單純的性格突變并不能說明太多問題。除此之外,她好像并沒有太多疑點。
超級工作狂,缺乏睡眠,缺少情趣。确實不是健康的生活模式,但也僅此而已。
換言之,沒有強行介入的必要。如果她主動尋求幫助也就罷了,他自己巴巴湊上去算是怎麽回事?
也許是因為梁曉吧。他自欺欺人地想。他不想讓梁曉因為監護人的精神狀态問題受到傷害。
沒錯,就是因為這個。他繼續催眠自己。誰能忍心看到這樣的孩子再次遭到打擊?
此刻,他坐在電腦前,盯着屏幕上那個小小的文件夾很久很久,終于還是打開了它。
新建了一個空白文檔,他慢慢敲下一行字:态度冷漠,不願與旁人有深入接觸,提起心理問題時有明顯戒備,工作時長遠遠超出平均水平,睡眠質量可能不佳。
想了想,他在後面又加了個标注——“Day 1”。
那天晚上,大概是真的太困了,梁潇潇居然一夜無夢,直到被不斷震動且發出嗡鳴的手機吵醒。
按掉鬧鐘,她對着明明白白顯示着現在是早上七點的手機屏幕愣了一秒,起身拉開窗簾,果然天已大亮。
今天是她難得的休息日,她之前就打算好了要陪鬧鬧吃早點。鬧鐘其實只是以防萬一的設定,不想還真用上了。她對着樹梢間跳動着的陽光眯了眯眼,一起床就看見陽光還真是有點不習慣。
聽到外面偶爾傳來勺子與碗碟不小心碰撞的清脆聲音,她挑了挑唇角,打開房門走了過去。
一大一小正對桌而食,聞聲都側過頭來。
一看見她,鬧鬧推開碗筷就直撲過來,抓~住她的手就往餐桌邊拖:“姑姑快來。”
她哭笑不得地摟住小家夥:“我還沒刷牙洗臉呢,鬧鬧。”
“啊,忘了。”小丫頭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又把她往洗手間推,“那你得快點兒洗漱,我都快吃完了。”
她半開玩笑地把兩只手指從額前劃向天空:“遵命,長官。”
鬧鬧得意地揮手讓她快去,保姆劉姨也望着她笑起來:“快去吧,我給你盛粥。”
她當然很快。外科醫生少有動作慢的,手速飛快地幹各種事情似乎已經是他們深入骨髓的習慣。手術臺上容不得你慢,在和死神賽跑的時候,慢就意味着失去生命。即使是還在醫學院求學的階段,為了擠出時間來多看幾篇文獻或是多做幾次縫合練習,他們也總是用極快的速度處理各種生活瑣事。久而久之,不管需不需要,他們似乎都慢不下來。
于是,很快,她就回到了餐桌前,也收到了十分滿意的“長官”的嘉獎。
“獎勵香吻一枚。”鬧鬧湊過來,在她臉頰上蜻蜓點水般留了個印記,就咯咯笑着縮了回去。
“這詞兒你都會?”她吃了一驚,想,上學沒幾天,漢語能力真是大有長進啊。
“那當然!”鬧鬧驕傲地挺起胸膛,“我現在會可多詞兒了!”
“唔。”她打量了一下小侄女,笑道,“不會是被誰把你的香吻偷走了吧?”
小丫頭撇嘴:“哎呀,哪能那麽容易讓他們得逞……”
“看來還真有人打算這麽幹啊?”梁潇潇笑起來,倒是并沒有如何放在心上。無論是她,還是阿檬,當年都被不少小男孩偷襲過臉頰,雖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失敗了,但對于梁潇潇來說,這顯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姑姑,”梁曉咬了口蘑菇,口齒不清地道,“你知道我覺得你什麽時候最酷嗎?”
“恩?不知道呀。”梁潇潇挑了眉,側眼看她,“什麽時候呢?”
“就是別的家長都各種緊張,覺得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可以的時候。”梁曉咽下嘴裏的食物,認真道,“每次你的反應都是,啊,這樣啊,也沒什麽大不了。哈哈,我同學都羨慕死我啦。”
劉姨在對面“撲哧”一聲笑出來:“那是因為你姑姑沒時間管你。”一邊又碎碎念,“梁小姐你還是太年輕,孩子還是得管的……”
梁曉聳聳肩,對着梁潇潇扮了個鬼臉,兩人相視一笑。嗨,我們的世界你不懂。
說起來,似乎從一開始,她們就互相信任。梁潇潇沒有養育孩子的經歷,也不打算把鬧鬧當作自己的孩子養大。最初,她就是她的姑姑,不論梁曉的父母是否已經去世,她擔任的都是這個角色。
她只是姑姑。她不曾想過要代替嫂子在鬧鬧心中的地位,成為她的母親。她只是因緣際會成為了鬧鬧的監護人,有責任給她保護、陪伴、愛與适當的引導,但沒有權力剝奪她對父母的幻想。她并未在鬧鬧面前避諱過哥嫂的事。
所以從最開始,她們就更像是朋友,什麽話都可以說。也許正因為如此,她很了解鬧鬧,她知道這個孩子非常非常有原則,很多事情不需要多說,她自己能夠掌控。這樣一來,她對鬧鬧近乎于放養,大多數事情的态度都是“啊,沒什麽大不了,你自己看着辦就好”。說來也奇怪,這種态度下,鬧鬧反倒老愛問她的意見,對她的信任度似乎也頗高。
這讓劉姨百思不得其解,卻仍然堅持梁潇潇對梁曉管教過分寬松的論斷。“小孩子管教不嚴會學壞的。”她不止一次這樣憂心忡忡地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