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
今天是堂鵲作為舒樂周末助理的最後一天。
一早堂鵲就來到舒樂家裏,因為雜志的拍攝已經全部完成,今天她要過來跟舒樂結算。原本堂鵲以為這筆錢會由卓衛國的公司出給她,沒想到卻是舒樂個人要給的薪酬。而之前卓衛國說的“只做一個月”明顯也是诓人,這工作統共也就一個月的光景,哪來的換人一說?
但也都無所謂了,這幾個周末跟着舒樂來去的日子,堂鵲至少過得挺新鮮。TVB不是常常說,做人,最重要是開心嘛。
第二次來到舒樂家裏,堂鵲已沒有了初次到訪的局促和感慨,Stacey知道她要過來,一早就在門口等候。見到堂鵲的身影出現,小女孩歡快地奔跑,像追尋臘腸的Giana一樣沖向她,把堂鵲抱了個滿懷。
堂鵲輕輕地摸了摸小女孩的長發,心想舒樂那樣的媽媽怎麽會教出這樣活潑可愛的女兒呢?
第二個跟她打招呼的是年長的女傭,自從堂鵲知道舒樂的家族背景之後,面對這樣的元老傭人,她也有些不自在了。
女傭把她請進房子裏,客客氣氣地說:“堂小姐,我家小姐臨時有事出去了,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
堂鵲接過支票,瞟了一眼上頭的數字,滿意地笑了。
“謝謝,那我就告辭了。”
她正要擡腳離開,女傭卻叫住了她。
“如果堂小姐不趕時間的話,可以留下來跟Stacey喝個早茶。今天有很好吃的點心,Stacey也希望有人陪着呢。”
說着對方看向落地窗外正和Giana玩耍的Stacey,眉目間滿是慈愛。
堂鵲随着對方的視線看去,問道:“本來舒小姐是要陪Stacey喝茶的麽?”
對方點頭,“是啊,不過小姐太忙了。”
堂鵲今天原也沒什麽事趕着做,便道,“好,我多陪一會Stacey。”
年長的女傭轉過頭來,眼角的魚尾紋飛起,“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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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培拉,法國甜點,是款有着數百年歷史的蛋糕,裏邊那股濃郁的巧克力味與咖啡味令每個愛好巧克力與咖啡的人都迷戀不已。傳統的歐培拉共有六層,包括三層浸過咖啡糖漿的海綿蛋糕,以及用牛油、鮮奶油和巧克力奶油做成的餡。整個蛋糕充滿了咖啡與巧克力的香味,入口即化。[1]
現在,堂鵲面前就擺着這樣一個小巧的點心。
而對面的Stacey面前則放着一個偌大的黑森林蛋糕,跟此前堂鵲見過的黑森林蛋糕不同的是,這個蛋糕上鋪的不是厚厚的巧克力醬,而是一層漂亮的深紅色櫻桃。
——為什麽黑森林上沒有巧克力醬?
堂鵲本着好學求知的精神,立刻就給連笛去了微信。
很快,手機震了三震。堂鵲一點開就被滿屏幕黑壓壓如螞蟻的字體晃花了眼——
黑森林地區其實一個位于德國西南的山區,從巴登巴登Baden Baden往南一直到佛來堡這帶都屬于黑森林區。相傳古早以前,在德國黑森林地區每年的櫻桃豐收季節裏,農婦們除了将多餘的櫻桃制成果醬外,也會在做蛋糕時非常大方地将大量櫻桃塞在蛋糕的夾層裏,或是将其一顆顆細心地裝飾在蛋糕上。而且她們在打制做蛋糕用的鮮奶油時,也會向裏邊加入不少櫻桃汁。
因此這種以櫻桃和鮮奶油為主料的蛋糕在從黑森林地區傳到外地後,也就變成所謂的“黑森林蛋糕”了。所以“黑森林蛋糕”這名字實際上指的不是黑色的蛋糕,也不是巧克力蛋糕的代名詞,而是“沒有加巧克力的櫻桃奶油蛋糕”的意思。
因此,真正正宗的黑森林蛋糕裏應該是不會放半點巧克力的,但現在的德國糕餅師傅在制做黑森林時卻會加進不少巧克力。不過黑森林蛋糕真正的主角,應該還是那一顆顆鮮美豐富的櫻桃才對。[1]
她回複“真是長知識了”,接着又收到連笛的信息:“哈哈copy自網絡!”
堂鵲只能回以一長串省略號。
“姐姐不喜歡吃這個嗎?”大概是看到堂鵲久未開動,Stacey便問道。
她微笑,動起了刀叉,“不是,Stacey不怕吃太多糖蛀牙麽?”
Stacey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牙醫張叔叔也老是這麽說!不過媽媽說阿姨會幫我控制好的,不用擔心。”
Stacey口中的阿姨自然就是年長的女傭了。
于是她感慨: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好,從小有這麽多人照顧着。不過作為至親的舒樂卻沒有辦法陪伴在女兒身邊,這麽一想,似乎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幸福?
她打了個問號,因為作為普羅大衆的一員,堂鵲和自己的母親也聚少離多,實在無法說服自己認同這個觀點。在她知曉世事的時候起,就常常要在晚上一個人看家,因為做裁制師的母親常常要加夜班。Stacey身邊還有一幫傭人,當年的堂鵲卻是孤身一人——這個狀态直到後來也沒怎麽改變,她也習慣了。
吃下一口歐培拉,堂鵲從往事中抽離,問,“吃完這個,今天你想玩什麽呀?”
“唔,今天我想練琴。”
她沒料到小女孩會給出這個答案,今天是周日,鐘鼎說過他只在周六過來,所以今天Stacey是不用上課的。
想到上次舒樂給她那張滿滿的時間安排表,她猜測道,“是媽媽說要練琴的嗎?”
Stacey搖搖頭,“我今天想練琴,要是再努力一點,下次上課就能學新的曲子了。”
“你喜歡練琴嗎?”
“喜歡呀,我喜歡鋼琴的聲音!”Stacey笑了,“我有好多好聽的鋼琴曲CD,我想趕快學到能彈出那些曲子的水平!不過媽媽覺得我練琴花的時間太長了,都沒時間做別的事情了呢。”
這年頭,看多了家長逼迫孩子學琴,偶爾見到一個真心喜歡鋼琴的小孩,還真有些無法理解。
她又想起舒樂的畫室,“那畫畫呢?畫畫也是你喜歡的?”
“喜歡呀。”Stacey不假思索,“不過沒有鋼琴那麽喜歡,嘿嘿。”
這孩子這麽喜歡藝術啊!
“媽媽不幫你安排練習時間的嗎?”
“媽媽不管這些的,”Stacey回答,“媽媽說只要我喜歡就可以學,她比較關心我們要去哪裏玩。”
“玩?”
“對呀,每年媽媽休假的時候我們都會出去玩的!今年冬天我們去了柏林哦!那好漂亮啊!”說着Stacey跳下椅子,“我去拿照片給你看哈!”
從舒樂家的大宅出來,堂鵲步履漂浮地走在街道上。
看着Stacey的模樣,她心裏五味雜陳。所以她匆匆跑了出來,拒絕了舒樂家司機接送的福利,要用這段長路來平複自己的心情。
說不嫉妒是假的。這麽漂亮的長相,這麽有權勢的家族,Stacey擁有的先天條件是誰都會渴求的。偏偏舒樂又是這樣的媽媽:前衛時尚,想法通達,不幹涉孩子的思想。想必這也和她本人的出身有關聯吧——在舒樂家裏,堂鵲看到所有的正式簽名用的都是Sugar Walton,想必這才是是舒樂的本名吧。這意味着舒樂有一個外籍父親,而她本人的容貌也不是看不出混血兒的痕跡,不用想下去也明白為何她不是被曝光的名媛,也許這叛逆的血液一早就流淌在她們的身上。
說不無奈也是騙人的。原先她以為Stacey是迫于舒樂的壓力下才日日練琴學畫,今日才知道這是小姑娘自己喜歡才堅持的事情。就像黑森林蛋糕被誤解了這麽多年一樣,堂鵲發覺自己竟然也有這樣的思維定勢,以為所有小孩子都不喜歡藝術,都是被家長逼着學習的。這也确實淺薄了些。她記得小時候自己也對鋼琴、舞蹈、歌詠有興趣,可都只是一時興起,從未堅持。她的母親雖然不願意她走藝術道路,卻也沒有阻止過她的學習,決定放棄的是堂鵲自己,怨得了誰呢?
說不惆悵也不可能。同為單親家庭,Stacey過得如此歡樂,而自己卻常是愁雲慘淡。年幼時候家裏和戰場似的,少年時媽媽身體不适,雙親都缺席了自己的成長,成年後第一件面對的事就是母親離世——真是和電視劇一般的情節,可它卻是真實的生活,不能抹消。她和母親之間爆發過無數次争吵,也經歷過無數次妥協,可溫馨的時刻太少,少到難以追憶。這不是愛不愛、孝不孝的問題,這是無法解開的循環命題。
她無法總結已經過去的生命,她的朋友們都知道她曾經在手上劃過一刀,所以個個都害怕她在母親去世後再次自殘——那次在醫院她打趙家瑞那一巴掌的時候,并非沒想到對方會反擊。她卻知道她母親也幹過這樣的事,吃下一罐安眠藥,差點抛下她——她們之間傳遞的似乎是彼此的絕望。
身邊的朋友多少感覺得到她的厭世,就算是工作,她也常是兩級狀态:要麽拼死,要麽懶死。沈愈琴也好,卓衛國也好,給她介紹工作的人都是看到了這一點吧。
她深深吸入夏末的空氣,什麽味道也沒有。日光還是那樣猛烈,照得她張不開眼睛。
沒有人知道水裏的魚快不快樂,因為人不是魚。
那麽,也沒有人知道堂鵲快不快樂,因為他們都不是堂鵲。
[1] 內容來自豆瓣《世界著名甜點一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