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女夜談

皇上此次查辦貪污,并不只有戚家榜上有名,京城好幾位重臣都在被查之列,戚家不過是被犧牲的其中之一。這一年,整個京城都是血雨腥風,戚家所受到的關注,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大。百姓只是将其當作一時的談資,真正會留心的只有一些名門世家和朝廷重臣。

戚夙容一家搬進萬古巷後,鮮少受到打擾。在這風尖浪口,無論是戚家的親友還是對頭,都不得不避嫌。

戚夙容派丫鬟去街市購置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糧食蔬果,然後交給戚母來安排。戚母最近幾天總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若能找些事情來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果然,家裏人忙活起來,原本低落的氣氛消散了許多,臉上也添了幾分生氣。

五天後,戚夙容讓劉管事雇了一輛馬車,然後與他一起去了內城。

今天,是父親回家的日子。

戚家百年基業,一朝毀于一旦,此事對父親的打擊無疑是最大的。

父親其實和她一樣,始終沉浸在家族曾經的輝煌中,卻不知戚家早已盛極而衰,不複當年的尊貴。再加上父親性格清高冷傲,不善交際,在朝廷幾乎孤立無援。徒有財富,卻無足夠的權勢,戚家敗落不過是早晚的事。如今由皇上查辦,至少保住了性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是,財可破官可去,戚家人卻不能一輩子背負這莫須有的罪名。

貪污?以父親的性子,他根本不屑于貪污。特別是貪墨軍饷,這是身為一名武将的他絕對無法容忍的。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戚夙容都堅信父親的清白。

宮門開啓,戚夙容靜靜望着正緩緩向她走來的父親。向來注重儀表的他,此刻頭發淩亂,官帽和官服都已經脫去,穿着一身白色裏衣,形容憔悴,步履蹒跚。

戚夙容看得眼睛一酸,快速走上前,幫他披上披風,輕聲道:“爹,我來接你回家了。”

戚府自嘲道:“咱們還有家可回嗎?”

“怎會沒有?”戚夙容微笑道,“家人所在便是家,爹,我們走吧,娘和夙寶都在家裏等您呢。”

她将戚父扶上馬車,徐徐向着萬古巷的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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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戚父都緘默不語,經過戚府時,他掀起簾子,視線落在大門上那兩張封條,手指輕輕顫抖。

“爹。”戚夙容握住父親的手。

戚父回過頭,表情冷硬,不再多看。

馬車很快駛到了目的地,戚夙容扶着父親下了馬車。他四下打量了一會,然後緩步走進了大門。

“老爺,老爺回來了!”平兒驚喜的聲音從院子中傳來,随後她連禮都忘了行,轉身便跑進了內屋。

不過多時,戚母帶着夙寶從內屋快步走出來,滿臉激動地迎上來。

“爹。”夙寶掙開戚母的手,先一步沖到戚父身邊。戚父一把将他抱起,冷硬的表情終于有了幾分緩和。

“相公。”戚母來到他近前,雙目含淚。

“夫人受累了。”戚父嘆道。

戚母搖搖頭,哭笑道:“只要你平安就好,只要你平安就好。”

戚夙容站在他們身後,嘴角帶笑地望着他們,這一幕恍然如夢,卻又如此真實。

她深呼一口氣,上前道:“爹,我已經叫人備好了熱水,您先去洗漱一下,然後回房好好睡上一覺。”

“對對,先去梳洗一下。”戚母将夙寶接過來,催促道,“相公,你快去,我再讓廚房弄點吃的,你待會填填肚子就去休息。”

戚父點點頭,跟着丫鬟走進屋子。

“容兒,你怎麽知道你爹今天回來?”戚母問道。

“嗯,我托人打聽了一下。”戚夙容笑了笑。

“真是,為何不提前通知我?也好讓我準備一下。”戚母嗔怪。話音一落,她的表情便僵了僵,擡眼看向戚夙容,觀察她是否會生氣。

戚夙容攔住母親的肩膀,笑道:“娘,女兒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嗎?況且您還需要準備什麽,有你在爹身邊服侍便足夠了。”

戚母羞赧地斜了她一眼:“不和你貧了,寶兒你先照看着,我去看看你爹。”

夙寶大聲道:“娘,我也要去看爹。”

戚夙容一把拉住他:“爹和娘要去洗白白,你去湊什麽熱鬧?”

“我也要洗白白!”

“那我幫你洗。”戚夙容居高臨下地睨着他。

夙寶懷疑地望着她:“你幫我洗?”在他印象中,姐姐從來不曾幫他洗過澡,她常說那是下人才會幹的事。

“是啊,如何?你要洗嗎?”

夙寶抱着胸,作沉思狀,片刻後,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娘說過,男女有別,除非是夫妻,否則不能随便坦誠相對。”

戚夙容眯起眼:“你到底要不要洗?”

“不要。”

“不要也得要!”戚夙容一把将他橫抱起來,快步沖向房間。

“啊啊啊啊,救命啊……”

丫鬟們見向來注重儀态的戚夙容竟做出如此粗魯的舉動,皆露出驚異之色。不過兩人的打鬧聲,倒是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戚父一直睡到半夜才醒來。他沒有吵醒妻子,披着衣服來到了院中靜坐。

“爹。”戚夙容端着一壺酒和幾碟點心走了過來。

“容兒,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戚夙容将手上的碗碟擺好,說道:“爹睡了一下午,我估摸着您這會也該醒了。您沒吃晚飯,就先将就着吃點吧。”

戚父沉默不語地望着她。

“爹,你在看什麽?”戚夙容為他斟了一杯清酒。

“爹聽你娘和劉管事說了,戚府被封那日,你處理得很好。”戚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爹過獎了,這是女兒該做的。”

“你提前察覺形勢不妙,及時遣散下人,臨危不亂,面對羅士闵的刁難,懂得隐忍,随機應變,将你娘他們平安帶出府,而後在此買宅安家。從頭到尾,你的表現都讓爹非常意外。”

戚夙容低着頭,默然無語。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太多的疑點。單純的娘不會懷疑,爹卻不同。

一個平日為人傲慢、自視甚高的大小姐,姑且不論她為何會有如此細密的心思和機敏的應變能力。單說羅士闵的侮辱,就絕不是她能夠容忍的。

“容兒,你……”

戚夙容突然擡起頭,直視戚父,認真道:“爹,女兒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戚家同樣遭逢大變,景況凄涼,女兒曾引以為傲的東西,全都成了負累。榮華富貴轉頭空,昔日被我看不起的人,反過來欺我辱我笑我,而我除了那一點點卑微的尊嚴之外,一無所有。”

戚父聞言,神色中透出幾分悲色,又飲了一杯酒。

戚夙容又道:“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選擇怎樣的生活,皆由自己決定。女兒雖然只是做了一場夢,卻也明白了許多道理。若我不知改過,夢中所發生的事,都有可能成為現實。爹,您知道女兒有多要強,女兒寧願死,也不願意像蝼蟻一般活着。”

上一世,她已經受夠了,也看透了。

重複從前的悲劇,她的重生便毫無意義。

戚父望着自己的女兒,略帶着幾分寬慰地說道:“容兒,你真的長大了。”

戚夙容笑了笑,給戚父添酒加菜。之前不同尋常的行為舉止,就此不論。

“爹,您接下來有何打算?”她問道。

戚父正色道:“當然是盡快找人幫我戚家平反!”

果然。以父親的性格,怎會忍氣吞聲,白白受人污蔑?如上一世一般,他選擇了逆流而上。可惜時機不對,沒有人敢攬下這個燙手山芋。父親四處碰壁,受盡白眼,最後只能放棄,從此一蹶不振,終日酗酒,形同廢人。

“爹,女兒覺得您不宜操之過急。”

“怎麽說?”

“如今皇上正在極力懲治貪官污吏,就算爹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皇上也不可能收回之前的判決。爹又何必做此無用功?還不如暫時安居此地,等待時機。”

戚父抿着嘴,面色陰沉。

“爹,您之前還誇女兒懂得隐忍,怎麽如今輪到您自己就沖動了?”

戚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自嘲道:“你說的對,對,為父确實沖動了,沖動了!但是,戚家百年基業,眼看着就要毀在我的手上,我還有何顏面去見戚家的列祖列宗?”

戚父一拳垂在石桌上,發出砰地一聲震響。

“我還有何臉面去見戚家的列祖列宗!”戚父肩頭顫動,雙目赤紅。忍了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他告誡自己要冷靜,但心中的郁氣無處發洩,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爹。”戚夙容起身來到戚父身邊,輕撫他的後背。

“容兒,你告訴爹,為何皇上對戚家如此絕情?別說我根本沒有貪污,即便我貪了,頂多也就是罰些錢財,何至于将我戚家家業連根拔起?商鋪、田産、府邸、珍藏,一件不留!我戚朔到底哪裏對不起皇上?”

“爹。”戚夙容打斷道,“慎言。”

戚父咬了咬牙,捏着酒杯飲盡,随後用力朝地上一摔,将空杯摔了個粉碎。

對此事,戚夙容也早有疑問,在前世,直到她快壽終時,師傅才稍稍提點了她:“五十多年前,孝仁太後曾經将自己的侄子安排到你父親帳下。結果遭到了你父親的彈劾,指其擅自調配将帥,幹預軍隊運作。不久後,太後的侄子在一次戰鬥中戰死,太後便一直懷疑此事是你父有意為之。聖上對太後十分敬重,初登基時,年輕氣盛,難免行事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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