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元奚

這時,護院和伢販帶着六名十一歲到十五歲不等的男童走了過來。

戚夙容還未出聲,那趙管事已經上前驗貨,打量片刻,點頭道:“這幾個不錯,我都要了。”

“呃……”牙販看向另一邊的戚夙容,後者做了個“随意行事”的手勢。

戚夙容出身高門大戶,見識不淺,單看這趙管事的穿着打扮和行事風格即知他家主人非富即貴。以她目前的處境,最好能避其鋒芒,低調行事。

趙管事順着牙販的目光望過去,發現一名少年公子正站在不遠處靜靜注視着這邊。他容貌俊秀,目光靈動,衣着雖普通,卻難掩其風采。他眼中一亮,比起眼前這幾名小奴,那少年端的是出衆。

正待說些什麽,卻見一壯碩男子幾步跨到那少年身後,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那男子作護院打扮,卻不同于一般護院,他身上散發着歷經殺場的氣勢。趙管事收回自己的小心意,若那少年只是以平家子弟也就罷了,但如今看來,出身恐怕不低,至少不是他這個小小管事惹得起的。

趙管事朝戚夙容微微躬了躬身,然後叫仆從與牙販完成交易,便帶着幾名男童離開了。

“這位小公子,您看?”牙販走到戚夙容身邊,腆着臉笑着。

“那趙管事是何人?”戚夙容打斷他的話,問道。

“他是鄭世達鄭縣伯家的人。”牙販恭敬地回答。

“縣伯?”縣伯是乃四品爵,有封邑而無權職,除了加封有功之臣,還會賜予皇親國戚。他姓鄭,莫非是……“鄭妃之弟?”

“小公子果然見識不凡。”

看來剛才沒有出聲是對的,傳言鄭世達性喜漁色,男女不拘,雖時有人彈劾,卻不曾受到責難。不僅因為他有一位身為嫔妃的姐姐,還因為他從不招惹權貴,也很少強搶良家子弟,基本只在人伢子手上挑人。玩膩了或賞給下人,或重新賣給人伢子。

“小公子,這批男童已被人買走,剩下的還有幾名十八、九歲的男子……”

“這不是還有一個嗎?”戚夙容指着剛剛被趙管事帶過來的少年。

Advertisement

牙販遲疑道:“小公子,你确定要他嗎?他看着不太好管束。”

“十八、九歲的男子太大了,我只想要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戚夙容如此說道。

“那好吧。”牙販不再多言,客氣道,“小人給公子一個轉手價,三十兩。”

戚夙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剛才趙管事是以十兩的價格賣給他的,一個轉手就賺了二十兩。

牙販裝作沒看到戚夙容的表情,問道:“小公子覺得如何?”

“行了,就三十兩吧。”

牙販樂呵呵地應了一聲。

戚夙容讓護院去付錢,自己則走到那少年身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冷冷地望着他,一語不發。

走近之後,戚夙容才發現他身上的傷比她想的更眼中,露出衣袖的手臂上都青紫的斑痕,腿腳也有些踉跄,背部弓起,似乎疼得直不起來,額頭上滿是冷汗。

“小公子,已經妥了。”護院将契約遞給戚夙容。

戚夙容掃了幾眼,視線落在契約人的名字上。

“元奚?”

少年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戚夙容眼中閃過驚異,不會那麽巧吧?這個元奚難道真的是她上一世記憶中的那個人?元奚本名樊子域,乃中書侍郎樊固之子,其母為樊固良妾,有一半西域血統。

戚夙容凝神打量,眼前這少年的輪廓比一般中原人要分明,瞳孔呈幽暗的灰藍色,确實有幾分西域人的特點。

真的是他?

樊家亦是此次被皇上清查的權貴之一,不過他們比戚家更慘,不僅被指貪污,還背負私藏貢品、勾結外賊的罪名。其母的身份便成了攻讦的目标。

樊家被查封,樊固被處死,妻妾流放,三代以內的直系親屬全被貶為賤籍。

樊固只有一個孩子,那就是樊子域。

樊子域一夕之間,由名門公子淪為賤奴,為免犯忌,從此改名為“元奚”。

樊子域乃妾侍之子,重生前的戚夙容不屑與之結交,對他自然沒有什麽印象。但重生後的戚夙容,卻深深地記住了這個人。

樊家與戚家一樣,皆因欲加之罪而家破人亡。但樊子域卻比戚夙容堅強,他以賤奴之身,輾轉游走于各個家族之中,忍辱負重,受盡磨難,如一只收斂氣息的猛獸,耐心潛伏,等待複仇的一天,直到遇見景王。

景王乃當今聖上的九皇弟,亦是尉國未來的新皇。

樊子域氣運極佳,選擇效忠景王,為其出謀劃策,深受寵信。在戚夙容死前,他成為了景王的肱骨大臣,位列三公。

戚夙容如今最大的優勢,便是對未來三十年的預知。結交目前還未顯達的權貴,無一是讓戚家重獲榮威的最佳途徑。

戚夙容帶着元奚回到新買的宅子中,先讓丫鬟帶他去梳洗,然後又請大夫給他清理傷口。

大夫走出房間,對戚夙容道:“小公子,他的外傷不足為慮,只要按時換藥,休養幾日便無事了。不過……”

他欲言又止。

“不過什麽?”戚夙容奇怪道:“大夫有話盡管直言。”

“呃,他,他曾受過刑……”大夫見眼前這位小公子不過十二三歲,實在不好啓齒。

戚夙容正要追問,突然心頭一動,表情凝重了幾分,說道:“大夫不必多言,我想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了。”

戚夙容讓人将大夫送走,看了元奚所在的房間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第二日,當戚夙容再次以男裝打扮出現在新宅中,立刻聽到護院向他報告:“昨夜那小子企圖逃跑,被我抓住關進柴房了。”

逃跑?戚夙容有些疑惑,他這樣逃跑,能去哪?

戚夙容想了想,對護院道:“将人帶到書房來。”

不過一會,元奚被護院帶進書房。

戚夙容讓護院退下,書房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元奚坐在地上,一手搭在旁邊的椅子上,冷冷地望着戚夙容。

戚夙容突然開口喚道:“樊子域。”

元奚表情一震,身體不自覺繃直。

“你不想待在此處,想去哪?”她問道。

元奚一聲不吭。

戚夙容又道:“你應當清楚你如今的處境,淪為賤籍,無論去哪裏都難有出路。與其在外受人欺淩,不如留在秀莊助我。”

“你是何人?怎知我是樊子域?”元奚終于開口說話了。

“我家與你家一樣,皆受到了清查之風的波及。”

元奚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問道:“你是……”

“戚。”戚夙容吐出一個字。之所以沒有隐瞞,不僅因為她想獲得元奚的信任,還因為她肯定元奚不會出賣她。

“原來是戚家人。”元奚定定地打量戚夙容,突然道,“我知道了,你是……”

“心中了然即可。”戚夙容打斷他,又道,“我想知道你有何打算?為何不願留在此處?”

元奚站起身,回道:“我以為此處只是一座小作坊。”

戚夙容思忖片刻,猜道:“你想進入權貴家族?”

元奚一愣,心中驚異于戚夙容的敏銳,片刻才點頭道:“沒錯。”

“我明白了。”戚夙容緩緩走到他身邊,正色道,“樊子域,相信我,你的目标與我是一致的,我會助你達成所願,也希望你能助我。”

“你想要我如何助你?”元奚問道。

“暫時先做我的書童,幫我打理好秀莊的事務。”

“僅憑一個秀莊,你能做什麽?”

“一個秀莊确實做不了什麽?”戚夙容平靜道,“但我能借秀莊之名,進入大家族,結交權貴。”

元奚默然地望着戚夙容,一字一句道:“抱歉,我不信任你。”

他與戚夙容有過幾面之緣,對她的名聲素有耳聞。一名十五六歲的深閨女子,空有才氣,但性情倨傲,不解世事,對他能有幾分助益?別反而壞事才好。

戚夙容并未動怒,問道:“如何才能讓你信服呢?”

元奚思索片刻,回道:“我之前在鄭世達手中,受盡欺辱,你若能幫我報仇,我便效力于你。”

元奚給戚夙容出了一個難題,本意是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想到戚夙容只是想了一會便點頭同意了:“好,我給你報仇。”

這回輪到元奚為難了,他沉聲道:“你要想清楚,別為了一時意氣而折損了自己。”

“我知道。”戚夙容笑了笑,“你看我像是意氣用事之人嗎?”

元奚默然,她與傳聞确實有所不同。雖不過十五六歲,但言行舉止處處透着成熟,不急不躁,對他也不曾露出絲毫鄙夷之色。

“戚……”元奚頓了頓,不知該如何稱呼她。

“叫我‘小公子’即可。”

“那你以後喚我‘元奚’吧,莫再叫我的本名。”元奚道,“你們戚家亦是十幾年前曾接受過先皇賞賜之人,皇上顧慮頗多,你切勿掉以輕心,落人話柄,再招禍端。”

“十幾年前先皇賞賜?”戚夙容疑惑道,“此話何意?”

元奚愣了一下:“你不知道?”

“還請言明。”

“既然不知,我也不便多言。”元奚閉上了嘴。

“元奚,如今我們皆已淪落至此,何須再顧忌其他?”

“必須顧忌,否則牽連更多。”

戚夙容想了想,心頭一動,探試地輕吐兩個字:“密信。”

元奚猛地擡頭,緊緊盯視着她。

真的是密信!戚夙容心中亦是驚異。這封信果然不同尋常,居然涉及到當今聖上。

元奚輕呼一口氣,淡淡道:“你可知此次受到清查的權貴有幾人?”

戚夙容細數了一下,回道:“五品以上的有二十幾人,五品以下的大約五十幾人。”

元奚點頭:“沒錯,這些人中,有三十幾人,全都在十二年前的慶功宴上接受過先皇的賞賜。”

“十二年前……邊關大捷!”戚夙容想起來了,她曾聽父親提起過,因為那是父親的最後一戰。“但邊關大捷,理應論功行賞,這有何不對?”

“若只是普通賞賜,自然無甚不妥,然而……”元奚注視着戚夙容,沉聲道,“若涉及皇位之争呢?”

“皇位之争?”戚夙容低呼,追問道,“密信與這些賞賜有何關系?與皇位之争又有何關系?”

“看來你父親并未與你提及太多。”元奚了然道,“我只能告訴你,先皇賞賜的物品中藏有密信,而密信與皇位有關。但我并不知密信有幾封,想必當今聖上也不知道。”

“所以,皇上幹脆将十幾年前得過賞賜之人,一一清出朝堂?”戚夙容喃喃自語。

“顯而易見。”元奚眼中閃過冷光。

此次清查波及範圍極廣,淪落在外的官家子弟衆多,若是能将他們一一找出來,并給予相應的資助和支援,或許他們能成為戚家未來的助力。

但此事必須謹而慎之,稍有差池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不過,她首先得收服眼前這名桀骜不馴的少年。

戚夙容的目光逐漸從疑慮變得清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