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血詩

夙寶握着姐姐手,擡頭看着她的側臉,表情如平常一般靜雅,感受到手心的溫度,他憤怒的情緒逐漸平息下來,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掉。

上了馬車,戚夙容拿出手絹幫他擦去臉上的淚水,溫聲說道:“哭什麽?”

夙寶癟着嘴不說話,只是無聲地哭泣。

“覺得委屈?覺得羞憤?覺得難受?”夙容一邊幫他擦淚一邊認真道,“那就堅強起來。千磨萬擊還堅勁,自古男兒當自強,記住今日之辱,他日加倍奉還。”

夙寶點點頭,逐漸制住眼淚。

“夙寶是好樣的。”夙容摸了摸他的頭,瞥見他手腕上青紫,問道,“疼嗎?”

“不疼。”夙寶縮回手,将袖子拉好。

“自強可不是逞強。”夙容笑道,“姐姐回去給你上藥。”

“姐姐不要告訴娘親。”夙寶低聲道。

“好,我不說,我也不希望娘擔心。不過夙寶以後再遇到難事一定不能瞞我,姐姐雖無大才,但至少也能替你分憂。我們姐弟齊心,何懼他人刁難?”

“好。”夙寶褪去陰霾,重展笑顏。

回到家後,戚父戚母并未發現異常,戚夙容以為此事就此過去。

誰知第二天,戚家來了一個媒婆,帶着曹家的納妾文書和些許彩禮,揚言要納戚家大女戚夙容為妾。

納妾與娶妻不同,不需要明媒正娶,甚至不需要媒婆牽線,只需要簽訂一份契約,便可将人擡進門。

尉國的妾又分為兩種,一種為良妾,一種為賤妾。良妾出身清白,其子女雖無資格繼承家業,但平常的吃喝用度不缺,并擁有受教育權。将來若能成才,考取功名,可另立門戶;賤妾身份低微,可随意買賣贈送,其子女出生後同為賤籍,除非家主幫其除去賤籍,否則将終身為奴。

戚父的妾侍全是賤籍,離開戚府後,大多遠逃。戚父手上有她們的契約,若有心,完全可以報官捉拿,不過他顯然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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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祥要納戚夙容為妾,再如何嚣張,也不敢将其當作賤妾。

不過他此舉對戚家而言,本就帶有侮辱之意。戚家雖然失去榮寵,但畢竟是名門世家。

曹家則不然,他們在京城沒有深厚的底蘊,勉強只能算三流新貴。曹祥之父不過一名小小下署令,之所以劃為新貴,也是沾了朝議大夫的光。曹家與朝議大夫吳潤有姻親關系。

可想而知,曹祥欲納戚夙容為妾之事,讓戚父如何震怒。他當場就提起媒婆,将她扔出了家門。

“想納我戚家女兒為妾,就讓那曹家小兒拿頭來換。”戚父怒喝。

戚将軍勇武之名畢竟不是假的,曹家人絕對不敢出現在他面前。但如此一來,戚夙容的名譽不可避免的受損。曹家納妾之舉縱然令人好笑,戚家小姐同樣被人所輕。昔日的門名閨秀,如今也只配伏低做小為人妾。

太尉府柳倩兒的閨房中。

“哈哈哈哈……竟然有人要納戚夙容為妾,真是太好笑了。”駱妍依樂不可支。

“曹祥小小下署令之子,也想攀折高嶺之花?”柳倩兒用胭脂在唇上點了點,淡淡道,“勇氣倒是可嘉,我們理當助他一臂之力。”

“你打算如何做?”

柳倩兒微微上揚的嘴角帶出一絲笑意。

很快,曹祥欲将戚夙容收房的消息不胫而走。

無論是朝中權貴,還是市井平民,全都在議論此事。

嗤笑者有之,看戲者有之,唏噓者有之,冷眼旁觀者有之。但多數人還是覺得曹家人太過孟浪,不知深淺。

誰知一天後,流言的風向就變了。

有人說:“如今戚家境況凄涼,朝不保夕,将女兒嫁出去亦無可厚非。”

“戚小姐為保全家人,犧牲小我,乃大義之舉。”

“曹家雖不顯赫,卻也是官家,又與吳大人有姻親關系,雖為妾侍,卻也不至于委屈了她。”

“戚家空有世家之名,而無世家之實。如今也只是平民百姓,戚家女為何不能為妾?”

“她若不為妾,京城還有何人敢娶?”

……

議論逐漸從同情戚家,變成了支持戚家小姐為妾,甚至将此舉稱為“大義”,為曹家帶來不小的聲援,讓戚家倍受壓力。

“我們成親吧。”顧錦雲再次出現在戚夙容面前,如此說道。

戚夙容專注地繡花,針線靈活穿梭,不見絲毫慌亂。

顧錦雲見她沉靜如水的模樣,明白她并未被流言所惱,這份心性實在難得。

他端坐在旁,靜靜地凝視着她。

片刻後,戚夙容收針,一副雪松圖完成,正所謂“矯矯千歲姿,昂霄猶舞翠”,繡功了得,堪稱佳品。

“送我。”顧錦雲道。

“不行,已有人預定。”

“何時為我繡一幅?”

戚夙容思索了一會,說道:“待此事風波平息之後吧。”

“嫁我,事了。”

戚夙容望向他:“我此時嫁你,便等于不戰而敗。這不僅關乎我的清譽,也關乎我戚家的名聲。我怎能逃避?”

“你打算如何做?”

戚夙容望向窗外,平靜道:“世家之名,并非說說而已。曹祥想納我為妾,他付不起這個代價。”

曹祥有人撐腰,底氣也足了,三天兩頭地派人到戚家來鬧事,開始還有些小心翼翼,後來則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們不敢進戚家的門,只管在外面叫嚣。

這日,戚家緊閉的大門突然打開了,戚夙容一襲白衣,薄紗遮面,緩步而出。

“曹家少爺的厚愛,小女子無福消受,特贈詩一首,以此明志。”她将一封書函交給旁邊的顧宇風,托他将書函送往書院。

顧宇風微微一笑,拿着書函快步朝書院奔去。

周圍衆人見狀,紛紛緊随其後。

此時曹祥正在書院與同窗談論納妾之事,一臉自信和得意,好像戚家小姐已是他囊中之物。

書童來報,戚小姐有書函至。

“哦?她有詩相贈?”曹祥大感興趣,迫不及待道,“速速拿來。”

書童為難道:“送信之人讓你親自去取,若不去,他便直接将信公布在院外,供衆人閱覽。”

“讓本少爺親自去取?”曹祥哼道,“一名妾侍而已,哪來如此大的架子?她既不怕公開,那便公開好了。我倒想看看一名小女子能做出怎樣的驚世詩篇。”

一旁的羅成陽嘴角動了動,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書童出去回複。

不過片刻,他又臉色不自然地跑回來。

“如何?她的信真的公諸于衆了?”曹祥問。

“是的。”

“哈,還真不怕丢人。”曹祥嗤笑道,“說吧,她寫了什麽?”

書童支支吾吾道:“少爺,您還是出去看看吧。”

曹祥皺了皺眉,正在疑惑間,忽聽外面傳來喧嘩聲。

他和其他人相視一眼,同時起身朝外走去。

書院外聚集了上百人,圍在外院的牆邊議論紛紛。

曹祥一出來,立刻迎來一道道詭異的目光。

他頭皮一麻,穿過人群,朝外牆走去。

周圍的人自覺讓道,曹祥很快便來到牆邊。擡頭望去,入目一片血紅,只見白色絲綢上,用鮮紅的血書寫了一首詩:

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摘自鄭思肖的《畫菊》)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曹祥臉色發青地低吟。

短短數十個字,道出了其人高潔不屈的決心。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世家之女,絕不為妾。

無論是文人還是望族,最重名節。他們不說話,不代表默認。戚家若是毫無反應,他們自然不會多事,但此詩一出,立刻贏得了衆多高士的支持。

面對流言蜚語,戚小姐以詩明志,以血捍節。鮮紅的字跡,觸目驚心。

“曹兄,可還敢納此女為妾?”有人笑問。

曹祥無言以答。

他若敢,恐怕納妾之日,便是他血濺當場之時。

他現在後悔莫及,剛才為何不親自出來收信。如今此詩公諸于衆,丢臉的不是戚夙容,而是他曹祥。

原本對他有利的言論,因為這首詩而逆轉。

正如夙容所言,世家之名,并非說說而已。

京城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世家享名,新貴掌權。

名門世家歷史悠久,根基深厚,但若幾代人才凋零,便會逐漸遠離權利中心,戚家便是其中之一。戚家三代之內,只有戚父一人進入朝堂,而且是一名倍受忌憚的武官。此次戚府被封後,戚家已是名存實亡。然實權雖失,名望依存,與戚家頗有私交的望族,縱然不敢光明正大的支援,但心裏卻始終有一杆秤。

而新貴則是絕對的實權家族。他們崛起時間短,但人才濟濟,銳意革新,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保持三代興盛,他們也将步入世家的行列。當朝太尉便是其中最富盛名的代表人物。

對此事首先發難的便是與戚家頗有淵源的各大世家。

戚家雖敗,然尊嚴猶存。這不僅只是他一家之辱,亦是所有世家之辱。

所謂一榮俱榮,一毀俱毀。世家至死,都必須堅守節操。

曹祥對名門世家而言,不過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小人物,他若是想娶戚小姐為正妻也就罷了,竟敢以妾辱之。如此狂妄,将世家之名置于何地?

曹家此舉,初時看似波瀾不驚,任其胡作非為,無人攔阻。但實際上已得罪了衆多世家,只是戚家沒有表态,他們也不便多言。而戚夙容以一首詩作為反擊,文采斐然,舉重若輕,觸目血字,心志盡表,瞬間便獲得了聲援。

京城七大名門,有四家皆對曹家表示了不滿。

顧錦雲之父在京城亦有些人脈,暗中給曹家提了醒。

連帶的,曹家的姻親朝議大夫吳潤也因此受到了大臣的彈劾。雖是小事,卻令其名聲受損。

曹家的産業,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壓,其中以顧錦雲下手最重。曹家幾家店鋪,被他不着痕跡地侵吞。

曹祥更是臉面盡失,差點被學院除名。

不久之後的某日,他在睡夢中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剃光了頭發。至此隐匿,許久不敢在人前露面。

落魄世家或許已失去了權利,卻擁有一般人無法想象的名望和影響力,即使是人緣不佳的戚父亦是如此。

上一世,戚家并未意識到世家的威力,不知如何應對他人的侮辱。戚父只知逞匹夫之勇,而夙容只知孤守清高,不敢奮起反擊,以至最後失去依仗,淪為籍籍無名的一抔黃土。

皇帝可以查封戚家府邸,卻無法抹滅世家之名。正是因為這一點,戚夙容才敢在亂流中求存奪名。

只要不涉及權利,皇帝便不會過問。

在此之前,大概沒有人會想到,一首詩竟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

那首血詩,亦因此而得名,被世人傳唱。

戚家。

“小姐,你用雞血寫詩,不怕被人發現嗎?”平兒擔心地問。

“放心吧,誰閑着沒事去驗血?”戚夙容雲淡風輕道,“況且,雞血就不是血嗎?只要能吓到人,就是好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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