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天

好像每年一到八月底,許多人都陷入了集體的焦慮症,狂躁不安,抑郁裝死,無聲地抗議着即将被關進學校的命運。

與夏天炎熱的尾巴相伴的,永遠是堆在書桌一角、小山似的作業和卷子,它們大都嶄新,等着被填滿亂七八糟的文字,好應付開學的檢查。

8月31號的太陽升起時,城市裏開始出現不少穿校服的身影。

男孩子的白襯衫上還有幾條熨不平的褶皺,不耐煩地背着書包騎着單車,臉上藏着一點與好友重逢的興奮,女孩的裙子不少被主人偷偷裁短了,好顯出纖細的長腿。

他們大都年輕,沒見過世界的殘酷,活在象牙塔中,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地埋怨學校作業多,吐槽老師的不好,生活中唯一的調劑就是課外書、體育課以及同學的八卦。

“我聽說,這學期好像咱們學校要開始辦一個什麽藝術班。”

等紅綠燈時,慕夏眼皮一擡,瞬間被身側兩個女生的交頭接耳吸引了注意力。他摘下耳機在手中無聊地繞來繞去,裝作不經意,耳朵卻高高地豎起來了。

“也沒有吧,學長說貌似只給美術生準備的。上面有政策,考上重點美院以後省裏會補貼,咱們學校是重點,肯定得‘全面發展’呗。”

“哈哈哈,反正也輪不到咱們——藝術生,你懂的!”梳馬尾辮的姑娘笑完,餘光忽然瞥見旁邊的少年,立刻噤聲了。

慕夏正冷冷地盯着她,吊起眼角,神情十分不耐煩——這人長得像模像樣,發尾留得比校規要求長一點,眉清目秀,個高腿長,麻袋似的校服穿在身上也不顯得五五開,褲腳挽起一點,很不刻意地露出了球鞋的LOGO。

馬尾辮條件反射地臉一紅,旋即別開了頭。慕夏冷哼了聲,擡眼見對面交通燈變綠,把單肩背着的書包往上一提,大步踏走了。

他從小聽着“藝術無用論”長大,對這些莫名的歧視司空見慣,本以為換個環境會好些,沒想到他還是高估了這些高材生。

慕夏出生在一個中産階級家庭,不愁吃喝,父母自小注重對他的興趣培養,小孩在鋼琴、小提琴、書法和國畫中輪番轉了小半年,最後還是自己拿了畫筆。

他的老師是書畫協會成員,一個快退休的老教授,指導起來專業又耐心。慕夏一練就是十年,除開國畫,素描和水彩也雨露均沾。正當慕夏以為自己天命所歸,義無反顧就要吃這碗飯,又被父母一言不合地塞進了文化課的班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一顆渴望發光發熱與衆不同的心受到了傷害,從此畫畫只能作為興趣愛好,突然就難登大雅之堂,任誰都難以接受。慕夏後來長成了個看什麽都不順眼,對文化課充滿仇恨的中二學渣,也就沒人覺得奇怪了。

父親工作特殊,常年都在外派,為了不讓家裏太過割裂,于是母親和慕夏也不得不随之輾轉,慕夏每隔兩年就要換個學校,大江南北地走了個遍。他在舊高中待了一年,好不容易記住了班上同學的名字,就又被迫轉學。

當時他媽勸他:“新學校有藝術班哦。”

結果第一天開學,慕夏在大馬路上慘遭未來校友歧視,心情非常不好。

新學校有個響亮的大名叫“育才”——雖然每座城市好像都有個育才中學——因為常年平均分被隔壁外國語壓了一頭,屈居全市排行榜榜眼之位,人送綽號“二中”。

“育才中學”校名金光閃閃,大門修得極其氣派,無處不透着暴發戶的氣息。

慕夏來之前查過資料,這學校上一年剛換校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燒掉了百年名校的文雅。之後校長大手一揮,重修了這個土豪校門,惹得學生集體上貼吧吐苦水,把校長罵得一無是處,學校慘遭連坐,苦不堪言。

此刻慕夏站在校門口,只用了三秒鐘時間就确認那些幼稚的污言穢語不無道理,換做任何一個審美正常的青少年,也絕對無法忍受這堆破銅爛鐵。

他擡手看了一眼表,分針歪歪扭扭地走過了8,離上課還有十分鐘。

入學手續和住宿手續慕夏早就辦好了,目前只需要直接去班級報道,然後去後勤領了床單直接入住。高二不是新生了,開學第一天得上半天課,扣除開學典禮,基本就給同學們收心,除此之外沒什麽實際的學習效率。

慕夏混在一群不疾不徐的白襯衫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打量自己未來兩年的學校。

坦白來說,二中內部比那個校門上檔次得多,依稀可見名校風采。

他辦手續時參觀過,從校門而入,是一道長廊,兩邊擺着名人雕像和名人名言,最盡頭是禮堂和室內體育館。長廊一側,教學樓呈“川”字型,另一側則是圖書館、小廣場和食堂以及其餘基礎娛樂設施。操場在禮堂背後,有個标準足球場,此外籃球場、網球場和羽毛球場一應俱全,還有幾個乒乓球臺——可以,這很中國。

他面前三層樓高的銀杏一字排開,在灰白典雅的教學樓前形成了天然的綠色屏障,隔開所有喧嚣。

二中占地面積不小,綠植幾乎覆蓋全境,慕夏放眼一望,被目之所及深深淺淺的綠安撫了情緒,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感覺自己心頭淤積的暴戾舒緩許多。

他穿過一條小路,隐約瞥見綠樹掩映中的某個角落放着一尊雕像,看名字好像還是個很牛的數學家,知名校友,不由得肅然起敬。

教學樓之間有走廊相連,下雨天都不用淋雨,建築相當有意思。慕夏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新班級——高二六班,位于二樓的最盡頭,離洗手間十萬八千裏,旁邊就是辦公室,不是個能随意打鬧的風水寶地。

他暗中為自己點了根蠟燭。

剛跨進教室,上課鈴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擠在一起抄作業的同學紛紛作鳥獸散,飛快地鑽回自己座位,争分奪秒在空白英語卷上填ABCD。

慕夏站在教室最後方,拎着他的單肩書包,忽地無所适從——他以為重點高中不是這麽個風格,但他們互相抄作業仿佛還十分和諧,一見就是老手。

還沒容慕夏摸索出自己的情緒,隔壁辦公室門一開,一個戴眼鏡的微胖青年便拐進了教室前門。他笑容可掬,長得活像一只招財貓,往門框歪歪扭扭地一靠,寒暄似的開口說:“各位社會主義接班人的作業補完了嗎?”

慕夏一愣,這好像和他想象中的班主任也不太一樣?

招財貓在一片叫苦連天的哀嚎中走上講臺,把講義一放:“早告訴你們昨天晚自習就來補,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啧啧……哦,新同學,慕夏對吧?”

進入高中之後文理科互相轉學的人不少,但遇見傳說中的“轉校生”就十分稀奇了,同學的目光呼啦啦地随着老師這一聲招呼落在他身上。

猝不及防被點名,慕夏條件反射點頭,接着還沒容他不自在,招財貓先朝他笑了:“我是你的班主任陳潛老師,小夥子個兒還挺高,你要不介意的話,先找空位将就一下,等開學我們再重新排座位。”

慕夏是個很随便的人,他見自己站的這一列,前面兩排都沒人坐,聽陳潛這麽說了,就順從地把書包放在了靠前的空位上。剛要落座,旁邊一個男生幹咳一聲,做賊似的朝他擠眉弄眼:“同學,不好意思啊,這兒有人。”

一經提醒,他這才看見課桌肚裏有一本攤開的練習冊,明顯是被主人遺落了一整個暑假。慕夏皺了皺眉,于是把書包又放回來,心想:“那這人不是遲到了嗎?”

滿腹狐疑地在最後一排坐下,慕夏沒動手拿課本,他見招財貓……小陳老師也沒打算上課,就站在講臺上跟同學們胡侃自己暑假公派出國游學的經歷,才曉得他是教英語的,一口美式英語說得挺标準,講話也很有意思。

慕夏聽得頻頻點頭,前所未有地對“學習”有了點興趣。

當陳潛從“藤校的考核制度”講到“酒店旁邊有家熱狗可他媽好吃”時,教室後門被轟然推開,一個人裹挾着夏日耀眼的陽光,風塵仆仆地闖進來。

坐在後排的慕夏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點清新,也有點躁動,說不出什麽滋味,只讓人一下子聯想到“青春”。

大約因為從小學畫,他內心戲特多,想象力也豐富,一點風吹草動能浮想聯翩幾百字,像放電影似的非要腦補個前因後果,否則渾身難受。慕夏腦補得差不多了,那股味道若即若離,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剛進來那人。

幾步就走到教室裏唯一的空座,把書包一股腦地塞進課桌肚裏,然後他大大咧咧地在位置上坐了,脫下校服白襯衫,露出裏面純黑且合身的T恤。那人往課桌上一趴,根本不在乎老師的目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慕夏盯着他的後背,沒來由地覺得這人應該是個班霸,再不濟也是個拽哥,提到名字別人就聞風喪膽的那種——畢竟出場方式着實酷炫,像校園偶像劇的男主角。

“哎喲,”招財貓陰陽怪氣地說,“游哥,你今天又睡過頭了?”

黑T恤少年有氣無力地“嗯”了聲,招財貓繼續說:“那咱們老規矩啊,檢讨800字,明天交給我,別想抵賴也別耍花招!”

少年半死不活地“嗯”了第二聲,頭一偏,好像準備睡覺了。

招財貓看似對他這樣子早就習慣成自然,沒往心裏去,更沒像其他優秀而古板的老教師一樣吹胡子瞪眼。這麽輕描淡寫的兩句話說完,他就撿起了剛才因為遲到風波斷了的話題,接着描述那家熱狗多麽美味。

慕夏單手托腮,對新班主任刮目相看。

前桌的少年消停了,可別人不肯放過他,慕夏剛集中精神聽招財貓說了兩句開學注意事項,剛才提醒他座位有人的男生隔着一條細窄過道拍了拍黑T恤的胳膊:“游哥,那什麽,你數學作業還在抽屜裏。”

黑T恤漫不經心地往抽屜裏一摸,從書包底下拽出了那本練習冊,聲音壓得很低地抱怨:“我操,我就說怎麽在家死活找不到——給我抄一下。”

男生嘚瑟地搖頭晃腦:“我交了。”

黑T恤一愣,利落地朝這神經比了個中指,接着好似也不打算找別人抄,掏出一支筆,竟然認認真真地趴在桌上開始重頭寫起。

慕夏:“……”

他心不在焉地圍觀了全程,這會兒目瞪口呆地想:“此人該不會是個隐性學霸?”又把自己以貌取人先入為主的毛病批評了三百遍,才收起豐富的內心戲,低頭将目光凝聚在面前空白的課本上。

招財貓說完了注意事項,正巧廣播裏響起音樂,通知各班級去足球場參加開學典禮順帶升旗儀式。慕夏随大流站起來,剛要走,突然被拍了下肩,回頭一看是招財貓。

慕夏皺了皺眉:“貓……陳老師?”

招財貓笑眯眯地對他說:“別這麽拘謹,班裏同學平時不上課都叫我潛哥。借用你幾分鐘,跟你說點事,成嗎?”

慕夏忙不疊地點頭。

他雖然成績不怎麽樣,因為家長多年教誨,對老師還是留着一份敬重。何況招財貓給他的第一印象和第二印象都不錯,慕夏也願意暫時放下自己憤世嫉俗的中二病,認真聽他多說幾句,哪怕是關愛轉學生的廢話。

“我看了你上學年的成績單,咱們不搞那些虛的,直接說實話。咱們班在本校不是清北級的,但按學校要求的指标來看,這學期剛開始你可能壓力有點大。”

得,這是在給他下馬威了,慕夏暗自吐槽,表面還維持着對老師的謙卑,并沒有反駁:“唔,我知道……謝謝老師。”

“我這不是在批評你,一開始說清楚了,你自己心裏好有個底。”招財貓不笑的時候就顯出了為人師表的端莊,繼續說,“下個星期一會有場開學測驗,只考語數英三門,年級組出題,難度和往年差不多,需要模拟卷可以找班長戚善善拿。現在才高二,變數還是很大,老師相信你選了育才,應該還是不打算混的,只要用心,就能很快進步。”

慕夏覺得招財貓面相和藹,能把一堆冠冕堂皇的場面話說得無比妥帖,他聽着有點刺耳,卻并不像往日一樣立刻想要頂嘴。

慕夏有自知之明,他不愛學習,成績在之前學校也是墊底,基礎不好,是個24k學渣,難得有老師肯跟他多說幾句話,感激談不上,到底還是把這話聽了進去。他點點頭,說了句謝謝陳老師。

招財貓拍拍他的肩:“謝什麽,去開學典禮吧,結束後到宿舍安頓一下,晚上來自習,就是正式融入我們集體了——你知道宿舍在哪嗎?”

“知道。”慕夏說,想了想又加了那句老套的話,“謝謝老師。”

招財貓大笑,轉頭對另個剛從辦公室出來的女老師說:“看我們班新來的兩個小少年,都這麽可愛!”

慕夏轉身就走,還是聽到了這句話,摳着自己掌心想這老師誤解大發了。

開學典禮只走了個過場,出于對新同學的拘謹,暫時沒人主動和他說話。慕夏懶得現在和人套近乎,自己站在最後埋頭看足球場的草皮,還沒回過神,四周同學就鳥獸散,他才發現已經結束了。

他手裏捏着分配宿舍的字條,慢慢走在林蔭道上。

這條路很長,寬闊,兩側種着梧桐,在夏天的末尾綠得耀眼。

欣賞美景的只有零星幾個人,其餘的大都行色匆匆,讓慕夏顯出一點孤獨。他低頭踩着白線,默默地數這一條與下一條之間需要走多少步,幾乎出了神。

“哎,新同學!”突然被喊了一聲,慕夏覺得應該在問自己,扭過頭,看見一個穿校服的少年。

方才教室裏他偶然一瞥,出于對面孔的敏感度,他有點印象這人的确和自己一個班。于是慕夏朝他一點頭,尴尬地說:“你好。”

那男生笑開的樣子挺陽光:“去找宿舍嗎?一起?這學期剛轉來六班,其他人我不太認識,別驚訝,不是轉學,是同級文科班互相轉的。”

慕夏點點頭:“啊。”

那男生朝他伸出手,處世很有成年人的風度翩翩:“我叫林戰,雙木林,戰争的戰。”

他配合地握住,晃了晃林戰的手,感覺這畫面一定很傻,只好憋住不笑,和他一樣端正地說:“慕夏。思慕的慕,夏天的夏。”

作者有話要說: CP:夏哥X游哥(中二病X炸毛怪)

不存在互攻,小心站逆。

盡量日更,每周至少3-4更。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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