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頭人
下午的課無聊至極。
歷史老師很有開學第一課的自覺,侃了三十分鐘的大山,用最後十分鐘講完了第一課的第一小節後飄然而去。地理老師是個年輕人,但行事卻很有老幹部風采,一來就抽背以前的內容,還沒徹底脫離假期狀态的同學被迎面砸了一臉的季風洋流,昏頭轉向,哀鴻遍野。
終于熬到了最後的體育,本以為大家做做操就能解散各回各家的慕夏又天真了。
體育老師拿着哨子上場笑眯眯,不懷好意。同學們兩股戰戰,在他說完本節課訓練內容後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
慕夏跑完一千米,坐在操場上抱着膝蓋喘氣,要不是包袱太重他非直接癱倒不可。
正要死要活,面前突然遞過來一瓶冰水。慕夏半點沒客氣地接過,随口說了聲“謝謝”,擰開瓶蓋喝掉小半瓶,撲通狂跳的心髒才略微平複了些,好像也沒那麽熱了。
他有力氣擡頭看,對上游弋的臉時,喉嚨一哽,什麽話都說不出。
還以為是熱心助人的林戰同學,這貨怎麽看也不像會主動給人買水的類型吧?!慕夏心裏亂七八糟吵翻了天,卻不得不任由游弋在他身邊的塑膠操場坐下來,擰開了另一瓶飲料,喝完後放到一邊,滿足地嘆了口氣。
慕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心道:“給我礦泉水,自己喝可樂,哦。”
初秋的下午,太陽快要落下去了,仍帶着熾熱的餘溫,企圖蒸發樹葉上最後一點露水。操場永遠熱鬧,幾個不知疲倦的男同學正你來我往地打3v3籃球,不亦樂乎。羽毛球場邊女生三三兩兩聚在樹蔭下,聊到開心處笑作一團。
相比之下他們這個角落太過安靜,慕夏左右看了一圈,足球場好像沒有別的人了。
“一會兒好像還有自習。”慕夏找話,否則目光移不開。
陽光微熱地烘着挺舒服,游弋正仰頭發呆,被他喊到時沒回過神,望過來的目光便迷茫些,半晌才呆呆地答了一句“是”。
慕夏又問:“你上嗎,還是要逃?”
沒料到他會這麽直接地問,游弋卻認真地思索了起來,他的回答與問題八竿子打不着:“你覺得我是那種喜歡逃課的人?”
慕夏一愣,本能地說出了實話:“是啊,第一天你就逃了。”
游弋不客氣地擡手在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距離過近,發力過快,慕夏連躲開的反應也沒有,硬生生吃了他的“彈指神功”,捂着額頭瞪回去。他想吼一句你幹什麽,又覺得跟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炸毛怪認真有點跌份。
于是慕夏只瞪他,半晌氣不過,翻了個白眼,把此前游弋那句話給他怼回去:“算了。”
“昨天那不是被抓去剪頭發了嗎,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今天也遲到了。”游弋說着,雙腿屈起來,抱住了自己的膝蓋,臉也枕上去,是個懶散的姿勢。
慕夏沒法回話,僵硬地說:“哦,所以呢。”
游弋振振有詞:“講道理啊夏哥,我課還是沒怎麽缺席的,你對我有偏見。”
懶得就對他有沒有偏見的話題發表看法,慕夏覺得他可能還有話要說,安靜地等。哪知游弋沉默良久,又扯回了他身上:“你從哪轉來的?”
“北方。”慕夏含糊地說,他不太想提之前讀了兩年書的城市,“這邊冬天不下雪吧。”
游弋似乎在回憶,一會兒才說:“最冷的時候會下。你是外地人吧,那今年寒假不回老家的話說不定——夏天挺熱的,冬天肯定冷。為什麽轉學?”
換做旁人慕夏肯定不愛搭理他,但他今天出奇的有耐心,順着游弋的問句一個一個地答了下去:“我爸工作變動,媽不放心,帶着我強行捆綁。”
游弋:“高中還轉學的人挺少的。”
慕夏無所謂地說:“成績差,去哪兒都一樣。”
這話逗得游弋大笑起來,他的笑聲爽朗,透着一股發自內心的開懷與蓬勃的朝氣,慕夏莫名其妙被他傳染,回過神時嘴角上揚得不太明顯。
他趕緊把那奇怪的弧度憋回去,拗出一張寵辱不驚的面孔,雲淡風輕地問:“笑什麽?”
游弋擦了擦眼角:“沒,就第一次聽到人把‘成績差’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夏哥,你真的是個人才——哎,你幾月份的,別喊了半天哥你還真的占我便宜。”
“你不也喊林戰是‘哥’嗎?”慕夏反問他。
游弋解釋說:“我是11月,小戰哥6月,差半年呢。”
慕夏眼睛彎彎,這次卻是發自內心了:“那沒占你便宜,我5月的。”
游弋拖長聲音“哦”了聲,眼珠輕輕地轉了轉,說:“我猜你是立夏出生的,不然不會叫這個名字吧。”
還真被他猜對了,雖然也不是特別難猜的話題。慕夏點了點頭默認,游弋的表情便很開心,他擰開可樂瓶蓋又喝了兩口,正要說話,遠處有人大聲地喊他。
手掌一撐站起身來,游弋把可樂瓶子往慕夏懷裏一扔,朝他笑出小白牙:“幫我拿下,他們喊我去打球!”
慕夏無可奈何地摟着那瓶喝了一半的可樂,嘴角抽搐。
風吹得背心有點冷,他換了個地方,在籃球場旁邊一棵大榕樹下坐了,托着下巴觀察球場上的人。慕夏的速寫功底不錯,沒有紙筆的時候他習慣于去看細節,先記在心裏,落到紙上時能想起好多被忽略的部分。
游弋、孟居然還有個不認識的人一隊,和林戰他們搶球。
“他打籃球也挺好看的。”慕夏想,耳朵一熱。他伸手揉了揉,又搓了把臉。
自來熟帶來的并不只有親近和熟絡,對慕夏而言,一開始就與他沒有距離感其實不是什麽好事。在頻繁的搬家和轉學生活中,他更喜歡一個人獨處,社交能力匮乏,不知道如何說話交流,容易把對方的好意當成試探,也就不太會去交付真心。
他曾經以為自己不需要朋友,但當看見孟居然和游弋擊掌、游弋朝林戰做鬼臉時,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一點可憐兮兮的羨慕。
臨近下課,游弋結束了打球,扯開校服領口的扣子朝他走來伸出手,慕夏把可樂遞過去。
“哎,這不是慕夏嗎?”孟居然跟在游弋的後面,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新同學,我叫孟居然,你好你好。”
慕夏“嗯”了聲,孟居然沒有要和他多聊的意思,單手勾住了游弋的肩膀,賊眉鼠眼地示意他往某個方向看:“游弋,那不是高一二班的人嗎,我看見那學妹了。”
游弋迷茫地四處張望,目光落在羽毛球場邊的幾個女生身上時刷的一下紅了臉——卻不是因為羞的。他甩開孟居然,大步流星地往教室走,到後頭幾步都變成了小跑,不多時便看不見人了,活像在逃命。
而旁邊挑事的孟居然一臉蔫兒壞,意味深長地說:“還是太嫩。”
慕夏難得有了興趣,試探着問他:“怎麽?”
孟居然不愧是游弋的朋友,對他如出一轍的不見外。他順手拉着慕夏的胳膊,眼神暗示那邊的某個女生,壓低了聲音:“那個穿牛仔褲的學妹,看見了嗎?她軍訓的時候在本校,我和游弋跑進來打籃球的時候算認識了。”
慕夏:“嗯,然後呢?”
孟居然壞笑:“學妹喜歡游弋,一直在追他,吃飯什麽的都來喊他。”
慕夏一頭霧水:“那不用躲吧?”
孟居然:“哦,游哥好像不喜歡她,他對成績好的女生都有點怕。學妹三天兩頭來我們班,他就跑得飛快。畢竟剛入學的學妹,還不知世事險惡。”
那些存在于口口相傳的青春情愫有朝一日出現在了身邊,慕夏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女生半晌,從她撿了羽毛球到望過來和孟居然隔空打招呼,他都沒挪開視線。心裏開始評頭論足,他直覺學妹到處都沒毛病。
孟居然見他不說話,和學妹打完招呼後嘆了口氣:“不過這事也很難說,游弋都不談戀愛的,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慕夏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只覺得這人八卦得不像個男生,随口問道:“有嗎?”
“是啊!”孟居然掰着手指給他數,“我和游弋是小學初中同學,高中考到一起又分了一個班,他初中開始桃花就沒少過,一次都沒談過戀愛——說出來你都不信,跟他告白的那些女孩子有學霸有校花,他一個都看不上。”
他兀自絮絮叨叨,數落着好友的不正常,旁邊靠近了個林戰也沒發現。
過來就聽見在說游弋的戀愛史,林戰笑着插嘴:“我以前還以為蘋果也喜歡他呢,後來發現他對蘋果不怎麽樣,勸了一句,蘋果說游弋不是那種人。”
孟居然怪叫:“蘋果是我女神!可千萬別喜歡這個木頭人啊!”
慕夏:“誰是蘋果?”
林戰恍然大悟地嘆了一聲,解釋道:“我雙胞胎妹妹林檎,蘋果是她小名,在隔壁外校——我們倆以前跟游弋住在同個小區。”
這名字起得有點意思,大小名都挺可愛。慕夏想起那位同名的日本女歌手,暗自給林戰父母的水平點了個贊。
那兩人還在各自揣測游弋的所謂标準究竟是什麽,一邊争論一邊走遠。慕夏提着礦泉水瓶落在後頭,埋頭踩過校園步道的地磚,數着橫平豎直的格子,将就某個固定的數值滿足自己那點不可言說的強迫症。
傍晚多雲,紅霞滿天,慕夏低頭時看見影子映着金光,梧桐葉子落在上面。
鼻尖隐隐嗅到了桂花的香味,他搖了搖頭,把某個荒謬的猜測從腦子裏扔出去。
教室裏還沒到自習時候,班長戚善善坐在講臺上寫題,不愛管其他人。慕夏環視一周,驚訝地看見游弋規矩趴在課桌上,寫數學題。
他撐起身子看了眼:“喲,厲害啊,沒抄答案?”
游弋側頭,被兩人之間過于親近的距離激得一縮脖子:“你別離我那麽近——很奇怪嗎,我作業都是自己寫的。”
“你會嗎?”慕夏眯起眼睛笑他,滿意地看見對方眉頭緊鎖又要炸毛,突然體會到了逗他的愉快,跟着補充一句,“我都看見你算錯了,吶,分子分母還能繼續約。”
手指越過游弋的肩膀在他面前的練習冊上一點,又迅速收回來。他像是搗亂般在游弋背上趴了一下退回自己的位置,慕夏以為對方會嚷嚷着反駁點什麽,卻在重新坐穩後只看見游弋狀似穩重的背影,和重新低下去的頭。
沒生氣?慕夏疑惑地想,下一刻他又趴在臂彎裏偷笑了。
游弋的耳朵是紅的。
他覺得自己的某個觀點好似也沒有那麽荒謬,起碼目前看上去比孟居然和林戰那些天馬行空的猜測靠譜。但慕夏沒有再進一步,他摸出一張紙,就着上課鈴,把體育課打籃球的場景畫了一幅速寫。
畫得挺快,四周的小聲私語沒能吵到他。完工後慕夏伸了個懶腰,想了想,在投籃男生的腳踝上再兩筆描了只蝴蝶。
他對自己的惡趣味感到一點羞恥,但到底保留了——反正看不清人臉。
下課鈴準時打響,大家餓狼撲食般奔向了食堂。招財貓好像把開學時說的重新排座位的事給忘了,慕夏想問他藝術班的情況,剛追到校門口,便看見班主任的微胖身影消失在了樓梯拐角,眨眼就看不見了。
慕夏:“……”
慕夏想明天再問算了,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轉身慢吞吞地往教室裏走,正好撞見游弋出門,連忙往旁邊一側身讓他。
游弋不動,杵在教室門口像個木頭人,半晌才說:“我剛看見你桌上的畫了,看不出啊夏哥,畫得還可以。”
他心裏“咯噔”一聲,想,“糟了。”
面前的少年說完那句話目光躲閃片刻,最終什麽都沒說,與慕夏擦肩而過。他轉身看游弋,對方繞過樓梯口一個剛上來找他的女生,飛也似地逃離教學樓。那女生慕夏也認得,就是體育課時,孟居然指給他看的學妹。
學妹臉上寫滿了的失落,扶着樓梯下樓了,想來誰被喜歡的人躲着也好,視若無睹也好,心裏都不會好受到哪裏去。
梧桐的葉子在風中顫抖,發出沙沙的聲音。
那天慕夏沒去食堂,他啃了個蘋果,把早上買了沒來得及吃的面包解決掉,在桌上畫畫到晚自習上課。等老師來了,他摸了煙盒去廁所,想着等會兒還是學習一下。
游弋回教室的時候慕夏沒在座位上,他沒來由地松了口氣,只覺得慕夏的眼神有點不敢直視。走到自己位置,游弋愣了。
他的數學練習冊還保持着下午離開時的樣子,中間卻卡了一張白紙。
翻過來後,上面用黑色水筆畫了個憨态可掬的機器貓,皺着眉拿百寶袋,長得跟動畫裏一模一樣。游弋拿起來看了看,沒有其他記號,他看向慕夏的桌子,下午那張速寫已經被那人收起來了。
蝴蝶卻還在他的草稿本上——
空白的紙,他塗了個頗有日漫風的少年,背着單肩包,頭發紮了個短短的小辮子,像個可愛的尾巴。那只蝴蝶被他銜在唇邊,目光空洞,透出一股不易察覺的暧昧。
游弋看了良久這張畫,不确定是不是被慕夏故意留在這兒。如果真是故意,教室最後排的位置,他是打算給誰看嗎?
這麽想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紅了,有點羞惱,但卻一點也不覺得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