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超兇
那天看完電影到後來紛紛作別,慕夏心情都非常複雜。
林戰以為他是當衆被游弋捉弄出醜才黑的臉,自覺隔開兩人,免得在大街上揚全武行。他神經緊繃了一路,直至慕夏朝他們揮揮手上了出租車,才長出一口氣。
“怎麽了林戰?”游弋說,他對觀察別人起落的情緒倒是很在行,“從剛才你就一直苦大仇深的,是電影不好看還是孟居然不好欺負?”
猝不及防被點名,孟居然聽出他字裏行間的鄙視,立刻奮起反抗:“喂!”
林戰搖搖頭,自嘲地笑一笑說:“我是怕你和慕夏打起來。慕夏看着挺随和的,但我總覺得他性格裏……有比較尖銳的一面。”
游弋正埋頭拆了一顆糖的玻璃包裝紙,聞言把糖吃進嘴裏,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是有點兒,還好吧,我也不會莫名其妙跟他發生沖突。”
林戰:“你跟許文科的沖突就莫名其妙的。”
游弋一巴掌拍向林戰後腦勺,被眼尖的林檎攔下來,悻悻作罷,卻仍在說:“那不是沖突,就一點小矛盾,你們少摻和——走了,明晚見。”
言畢他踢了腳街邊的小石子,雙手揣在兜裏,留給其餘三人一個潇灑的背影。
原地不動的林檎拽了拽林戰的衣角,憂心忡忡地說:“他越這樣,我越覺得有問題。要不改天,你問問許文科去?”
林戰雙手投降狀:“姑奶奶,饒了我吧,我才不去。”
林檎:“廢物。”
他們三個多說了幾句話後,林家兄妹要乘的公交靠站,與孟居然作別後,兩人也走遠了。公交行駛的路線筆直向前,林檎坐在靠窗的位置,貼着時間太久、被刮花了的玻璃,看見游弋埋頭走路的身影漸漸地被吊出了視線。
東西向的街道,夕照時分格外壯麗。這天沒有厚重雲層,金紅色的光從背後拉出長長的影子,樹的輪廓,喧鬧的車轍,融合成了一幅優美的油畫。
游弋拐過一個彎,人聲與車的喇叭都離遠了,他熟門熟路地繞過幾條巷子,走進了一個看上去有點年頭卻裝修整齊的居民區。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走到陽臺拉開窗簾,捂着鼻子驅散家裏一股長久沒人居住的黴味。
裝修風格簡潔舒适的三居室,游弋走向挂在牆壁的日歷,離約定好父母回來的日子還有兩個星期,他嘆了口氣,把書包随便扔在地上。
換洗的衣服都丢在了學校,家裏冷冷清清的。游弋從可樂罐子背後扒出啤酒,拔掉拉環後喝了兩口,皺起眉毛,靠在流理臺邊緣,環顧四周沒有任何可以吃的東西。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啤酒罐随手放在流理臺上,走了出去。
游弋叫了一份附近的炒飯外賣,開始慢慢收拾上周留的爛攤子——桌椅的灰塵要擦掉,沙發套先拆下來塞進洗衣機,掃地拖地,一堆瑣碎都等着他。
等外賣送到,游弋盤腿坐在沙發與茶幾中間的地毯上,找出一張《雙塔奇兵》的碟片,塞進DVD機裏津津有味地一邊看一邊吃。
這是他的周末:父母因為搞科研經常出差,在熱帶雨林一待就是小半年,他只能自己照顧好一個冷清清的家。
最後的夕照從窗外漏進來,小區裏到處都是合家團聚的歡聲笑語,和廚房傳來的陣陣炒菜香味。游弋把吃剩的炒飯就着飯盒一起扔進垃圾桶,沉默地關掉電視。
他短暫地放空了一會兒,撐起身子,心不在焉地摸出作業。
練習冊打開時掉出來張輕飄飄的紙片,游弋一愣,本能地抓住。下半部分被他揉皺了,展平後映入眼簾的是只憨态可掬的機器貓。
“傻逼吧……”他喃喃道。
但游弋自己都沒意識到,看見那只機器貓時,從與同學作別到吃完飯為止,他終于變了表情,無所謂的,冷淡的神情消失了,轉而浮現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他理所當然地想到了慕夏。
這個奇怪的轉學生好像從不把學習放在眼裏,每天上課不是睡覺就是亂塗亂畫,作業敷衍得很,短短一周被各科老師點了四次名。話不多,但一旦開口,不出三句他就能成功被慕夏氣死——哦,性別男,愛好男。
實在是個奇葩。
游弋“啧”了聲,很糾結自己怎麽這時候想到他,趕緊把人從自己的腦子裏摘出去,又慌忙走到廚房拿了那罐喝到一半的啤酒。
機器貓放在那,舍不得扔又不樂意看,礙眼得很,作業是寫不下去了,游弋索性溜到書房開電腦打起魔獸。
網游公會的朋友問他怎麽這麽久沒上,他含含糊糊說有事,到底沒承認自己是住校的高中生——男孩子都有自尊心,如果平均年齡都比公會的人小,他以後還怎麽混。在虛拟世界厮殺一通,時間總過得很快,游弋回過神來已經接近十二點。
學生時代的作息很難有幾個不規律,他沒有熬夜的打算,揉揉頭發說要睡覺了,幹淨利落關掉游戲。游弋不賴床,不拖沓,有着近乎成熟的自制力,正因為這一點,他學得再差勁,父母也放心讓他自己在家。
“好無聊啊。”他想,洗漱完躺在床上刷朋友圈。
林檎曬出幾個人看電影和吃飯的合照,在下頭笑吟吟地回複每一個人。孟居然活躍得最厲害,林戰只矜持地點了個贊。
游弋秉持着“點贊=已閱”的心态,也給林檎的朋友圈點了個贊。
而就在他點完贊沒多久,手機跳了個通知,林戰把他拉進了一個群。游弋定睛一看,差點沒被群名笑出眼淚,“吃吃喝喝小分隊”。
今天下午一起吃喝的幾個人都在,游弋剛進去,一個陌生的頭像發了悲傷蛙的表情,應該不是沖他,剛好他們之前在聊天而已。他點開大圖,那人的頭像是只貓,有點像某只網紅,下頭還有兩個字:超兇。
游弋想了想,打字問:“慕夏?”
超兇貓又發了個舉杯歡慶的悲傷蛙,表示默認。
他“噗嗤”一聲樂了,歡快地加了超兇貓的好友。對方秒速通過,游弋發了個煙花表情,接着輕車熟路點開慕夏的朋友圈——
然後傻了眼。
該好友只展示三天以內的朋友圈。
游弋想:去你媽的吧。
加了好友不說話,停在聊天框裏的只有一個接一個的表情。同樣都是150個儲備,游弋總覺得慕夏的表情包比他的豐富太多,反正他每次試圖嘲諷慕夏,對方都能接上來,并對他進行三倍以上的反嘲諷。
游弋敗下陣來,打字說:“你厲害。”
慕夏一點不和他客氣,回複裏都能看出滿滿的輕蔑:“那當然。”
游弋:“在家?”
慕夏發了個點頭的柴犬,然後說:“想必你能閑着和我鬥圖,也是快躺了吧。老盯着手機,你媽不管你啊?這不大好。”
他打字奇快,一段話能分好幾次發,換個性子急的可能當場被他這麽聊天的頻率憋得難受。無奈游弋性格不算太激烈,優哉游哉地等了半天,沒有下文了,才慢吞吞地和他打字聊天,簡單地說明了家裏的情況,得瑟地說:“羨慕吧?”
沒人管,自由自在。
換做別人大概會應承幾句說羨慕嫉妒恨,他這話剛發出去,記起了網線那頭牽着的不是一段緣,而是自嘲爹不疼娘不愛的慕夏。三個字突然變得不太合适,發出去的消息潑出去的水,撤回又太刻意。
游弋無端地有些緊張,他坐起身,猜想到底有沒有太冒犯。
聊天框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消失又出現,來來回回好幾次,終于“叮咚”一聲跳出了慕夏的回話:“羨慕個屁。”
他才不信慕夏這麽久才打了四個字,可其他的話輪不到游弋多說。于是他只好裝作信了慕夏的邪,顧左右而言他,迅速拉遠話題。
兩個人你來我往,游弋以為這就算過去了。群裏孟居然和林戰聊到第二天幾點到學校補作業,林檎把群名改成了“先補作業再吃喝”,慕夏抽空回過兩句話,游弋補完記錄,伸手摁掉了臺燈——他有點困了。
“先睡了”三個字打到半截,和超兇貓的聊天界面又跳出一行字。
游弋看完,瞌睡全沒了,有點想把慕夏從屏幕裏拉出來當場狂揍一頓。這人是不是存心的,每次他想溜走的時候都能被拽回去?
慕夏說:“同病相憐,又多一個共同點,我覺得我們挺有緣的。”
游弋把剛才想到的那句話回過去:“哦,那網絡一線牽珍惜這段緣吧。你萬裏迢迢地來我們這讀書也不容易,希望你能順利畢業。”
慕夏先說了句“滾吧”,又問他:“你怎麽知道我萬裏迢迢?”
游弋給他個人資料的頁面截了個圖發過去,近乎天真無邪地說:“你不是來自安提瓜島嗎,我沒文化,這是個什麽地方啊,在太平洋還是印度洋?”
慕夏發了一大串“……”加個悲傷蛙,然後說:“其實我也不知道。”
游弋差點沒在被窩裏笑得背過氣,他左右滾了兩圈,捂着肚子笑痛了地方,好不容易才平複了呼吸。同樣的話,慕夏說出來就特別有意思,不知道怎麽回事。
“行了,我要睡覺了。”慕夏見他半晌沒回複,兀自打字,“晚安。”
黑暗裏,手機屏幕成了他房間裏唯一的光源。而在這片光源裏,慕夏沒頭沒尾地給他發了句問候,游弋心頭一酸,把手機扔到一邊,翻身用力地用被子捂住了頭,刻意忽略掉那兩個字裏包含的其他意味。
男孩子當然不會在彼此聊天結束的時候互道晚安,沒這麽矯情,他和孟居然好到穿一條褲子的交情,這麽多年了,孟居然從來都是“游哥拜拜我睡了”。
游弋不認為這是慕夏出于某種性取向的敏感,更不願意提醒自己,已經很久沒聽見過來自關系尚且算密切的人說過的晚安。
從他開始獨當一面——起碼自認獨當一面——以來,會這麽對他說的只有他媽。
但因為工作和漫長時差,他媽也遺忘了這句簡單的問候。
“晚安”兩個字,游弋一度以為是自己擺脫噩夢睡個好覺的直接來源,他在這些地方計較得很,可就這麽一點執着了。
游弋想:“娘唧唧的……我有什麽辦法。”
那天夜裏他果然睡得很好,十個小時,黑甜的夢境,醒來什麽也沒記住。
翌日也是一個人,起床後先去小區晨練,跑完步順手買了大門外某家老字號的豆漿油條,吃掉兩個小籠包,回家洗澡,然後坐在書桌前寫作業。
坦白來說游弋的成績沒那麽差,他就是懶得學,這一點班主任很清楚。招財貓從高一入學就帶他,無數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無奈都是對牛彈琴。
他的叛逆來自父母的優秀,越發看得多了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過得什麽生活,游弋越覺得成績好沒用。他的目标和許文科不一樣,後者一心都是清華北大,而游弋從來都想的是湊合着過,差不多的大學,差不多的工作。
數學作業有一半的題只做到第一小題,英語都寫完了,雖然不敢保證正确率。至于其他幾門副科,政治和歷史他都靠胡編亂造,地理主要寄托在了林戰身上。
墨水筆一扔,游弋發消息給林戰:“地理卷給我留着,不要給居然啊。”
林戰半晌沒回他,估計在補習班不好玩手機。
他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心想自己的交友範圍還挺廣。學霸如許文科,努力的優等生如林戰,成績不行而樂觀仗義如孟居然,還有個特立獨行的慕夏。
游弋把慕夏劃在自己親近的圈子裏,心想,“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嘴上不說,他仍舊對遇見的第一個表明了“同類”身份的少年十分在意,将他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
我和你是一類人。
你沒比我好到哪兒去。
你喜歡男生吧,我也是。
游弋撐住額頭有些苦悶地嘆息了一聲,窗外陽光明媚,是個不錯的秋日,他的心情卻不怎麽燦爛。
發現自己和孟居然他們不一樣的時候離現在不遠,游弋十四五歲,同齡人大都經歷了第一次夢遺,覺得是大人了,偷偷在同學群裏傳遞着從別的地方順來的小視頻小黃書。游弋當然不例外地接收了,孟居然給他的。
聚衆看片這種事說出去都羞恥,他在幾個面紅耳赤的少年中格外冷靜,捂着臉頰坐在一旁,然後奇異地發現女性柔軟的胸部和修長的腿并不能讓自己有任何沖動。
他的慌亂沒持續很久,游弋在一個夏天的晚上進了書房,打開電腦搜索了自己的情況,然後沒花多長時間暫且接受現實。
游弋自小接受的教育充滿着人性化和過分的寬容,放養式的,他看的雜書多,想的也比普通男生多一點。有了結論,再去推導原因,游弋思考到東方泛起了灰蒙蒙的魚肚白,逃回自己的房間,窩在被子裏,終于有了一點難過。
出于小衆和脫離主流的偏見,他在那個清晨時情緒脆弱,第一次覺得孤獨。
記憶裏,游弋察覺那也是第一次,他沒有任何前兆就通宵了。
“不知道慕夏是怎麽回事。”游弋咬着酸奶吸管想,他收拾書包,把寫完的卷子一股腦裝進去,迫不及待想別人與自己分享秘辛。
周末迅速地過完,他坐在回學校的公交上,有些亢奮地想要和慕夏見面。
未滿十七歲的游弋感覺不出“同類”兩個字中的沉重,他滿心只有驅逐了孑然一身的激動,還有惶恐,有無辜,也有對未知的惴惴不安。
他一步三蹦地跳上臺階推開宿舍門,慕夏正坐在床邊解鞋帶。
游弋克制住莫名加快的心跳,順手放下書包,裝作不經意地說:“這麽早啊?”
“嗯。”慕夏頭也不擡,他的短發還是沒長多少,看着卻比剛剪的時候順眼多了,他把球鞋放好,整個人側躺在床上,“爸媽昨晚吵架,我特麽沒睡着——睡一會兒,吃飯喊我。”
游弋說好,注視他閉上眼,很快平穩了呼吸。
秋天的風和秋天的陽光,還有即将到來的金燦燦的鋪滿落葉的林蔭小道,他站在上下鋪的宿舍床邊,單手撐着鐵架子,放肆地盯着慕夏的睡臉。
“很安穩。”游弋想,心頭的戾氣驅散了不少。
少年的路還很長,但總歸和秋天一樣,大部分時光還算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