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藝考
後來的生活與所有高中一樣,緊張而規律,基本不留任何胡思亂想的私人時間。游弋想要追問慕夏和他談心的幼苗還沒萌發就被扼殺在搖籃,他一頭紮進各種季風洋流循環、近現代史、文化與政治經濟的關系中,苦不堪言。
許文科還是沒理游弋,慕夏看得樂呵,不時撩撥他幾句,都被游弋紅着耳朵、粗聲粗氣地怼回來。他一邊裝作認慫,一邊想:“這人還是可愛。”
色厲內荏四個字形容不太恰當,總歸是這麽個意思。慕夏語文學得不怎麽樣,這時候才感覺自己文學儲備的匮乏。
他趴在課桌上,地理老師正在講臺語速極快地分析田納西河流域開發的特點,句子連在一起催眠效果十足。眼皮沉甸甸地耷下來,慕夏單手托腮,強迫自己不要睡過去。
墨水筆在指尖轉了一圈,他戳向前排少年的後背。
游弋整個人如同觸電般狠狠地一抖,接着偏過半個頭,用眼神示意他有什麽事。慕夏搖搖頭,嘴角不自覺地挑起來,欣然接受游弋惡狠狠的瞪視。
他的瞌睡醒了,低頭抄了幾行筆記,揉着手腕,在書頁空白的地方塗了一只卡通老虎。
有時候游弋就跟大貓一樣,氣勢洶洶的,第一印象吓人,不好惹。但接觸過之後發現,實際上他也就看起來兇一點,并沒有什麽能夠威脅到人的地方。
慕夏想了想,給那只卡通老虎加了件黑T恤。
下課鈴打響後到了課間操時間,二中夏天做廣播體操,冬天繞着操場跑圈美其名曰強身健體,慕夏和游弋哪個都不喜歡,默契地溜號——第一次在廁所不期而遇,之後的幾次就有了眼神交流。
他站起身,在所有人都往教室外走的時候故意拖拉了一會兒,去看游弋的方向。
那人慢吞吞從課桌抽屜裏摸出手機塞進褲兜,擡眼與慕夏對視後一眨右眼,率先撥開人群往洗手間走。慕夏跟上去,表情波瀾不驚,心裏有點好笑。
他們躲在一個隔間裏,等着外面廣播開始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才從裏頭出來。
慕夏靠在牆壁上,望向那扇小小的窗戶。秋天的上午,陽光破雲而出,二樓的窗外漏進一些樹影,斑駁的形狀落在他的肩膀上。
“喂。”游弋突然說,喊他的名字,字正腔圓,“慕夏。”
少年端正了眉目,從鼻腔裏哼了聲,表示聽到了。半晌沒等來後文,慕夏才擡起頭,映入眼簾只覺得游弋表情太嚴肅,不由得好笑:“怎麽了?”
游弋站在他面前目光躲躲閃閃,一會兒才猶豫地說:“你當時發現……是什麽情況?”
慕夏先是疑惑地皺起眉,而後立刻反應過來他話語中的意思,當即忍俊不禁。游弋被他笑得頭皮發麻,臉色越發難看,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掉頭就要走。
“別。”慕夏條件反射,伸手抓住了游弋的胳膊。
還沒到穿長袖校服的天氣,肢體接觸時兩個人體溫的微妙差別讓他們都是一愣。慕夏活像被燙了手似的,他迅速放開游弋,重新抄進了褲兜裏,想了想,注視着鞋面一塊搖晃的光斑,仿佛聽了會兒風聲。
游弋耳朵都紅透了,站在原地沒走,一雙眼殷切地望着他。
慕夏半晌才小聲地說:“我以前喜歡一個人,所以,就發現了。”
“以前。”游弋不自覺地重複這兩個字,他咬字有奇怪的重音腔調,顯得多少陰陽怪氣了些,但慕夏好像沒聽出來,陷入往事的回憶,平素沒心沒肺的表情也變了。凝重說不上來,到底有點顯而易見的悲哀——也不知是在為誰。
“住在……G市的時候,鄰居有個哥哥對我挺好的。”慕夏說了個南方的地名,他的聲音幹澀,“我初中頭一年父母在北方,自己讀的學校就在家旁邊。每天就在外面吃,經常會遇見一個挺高的哥哥,就多看了幾眼。”
游弋想笑話他戀慕年長者的情結,表情卻無法輕松,言語也不能脫口而出。他跟着慕夏輕輕的說話聲,刻意屏住呼吸。
太陽躲進雲層時,樹影也消失了,一陣風拂過,幽深的走廊裏有點冷。
“有天回家時遇見他,才發現就在我家同一層。他對我也有印象,主動找我聊天,電梯裏談了談,他大我十來歲,剛工作來G市,生活壓力很大。”慕夏說,那地方是個一線城市,游弋常在電視裏看見擁擠的地鐵,想想節奏就快。
他停頓了一刻,見游弋不答話,又繼續說:“後來他下了班有時來我家串門,我那時也沒什麽防備意識,再加上他的确不是壞人,可以說是我幸運。他帶外賣來,兩個人混熟了,我把他介紹給父母。爸媽聽了也開心,覺得有人照顧了。”
“那時候,在我家做飯,一起看球賽,相處時間多了,我就喜歡上他。”
說完這句話,慕夏低頭飛快地擰了把鼻尖,然後問游弋:“你有煙嗎,給我一根。”
“沒帶。”游弋說,靠攏了問他,“你後來告白了嗎?”
慕夏搖搖頭,對方還沒來得及追問原因,他便自顧自地解釋:“就那麽相處了大概半年多吧,父母要把我接到北方去上學。那天想跟他告別,順便告白——想着反正見不到了,被拒絕也不尴尬,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第一回敲他家的門,結果來開門的是他老家的未婚妻,來要求他年底結婚。”
游弋:“啊?”
慕夏:“兩個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那個姐姐哭着跑出門去,他沒追。他對那個人的态度和平時對我完全不一樣,那天我把東西給他,說自己要搬走。然後就死心了,還是說不出原因。可能就是這麽一陣一陣的,到了北方之後才發覺自己不正常。”
那塊光斑又出現了,從鞋面挪到了腳邊的水磨石地磚上。時間靜悄悄地留下一絲痕跡,遠處廣播的聲音停了,熙熙攘攘的話語與嘈雜像潮水一樣湧向教學樓。
游弋說得不那麽艱難,他拍了拍慕夏的肩膀:“你哪有不正常?”
慕夏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變作了一個譏諷的微笑:“少他媽安慰我,你心裏樂翻了吧,知道你夏哥的小秘密了——我就是喜歡比自己年紀大的,有安全感。以後看到靠譜的記得介紹,說不定我考慮一下多留幾年。”
游弋呸他,收回了爪子:“你留不留關我屁事,讀完高中還不是分道揚镳。”
慕夏反問他:“你畢業不回來?你家在這邊,比我好。”
游弋:“按理來說你讀完大學應該回G市吧,上次林戰整理花名冊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就是G市人。”
“那又怎麽樣?”慕夏說話口氣很沖,他走進隔間把門一甩開始放水。
仗着男廁沒別人,游弋在外面語氣很沖地說:“你自己說的,那不然我念完大學也愛去哪去哪,關你屁事,你留不留在這裏和我沒關系!”
說得激動了他一踢隔板,腳差點踩空。
慕夏冷冰冰地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方才眼底一閃而過的脆弱像游弋的錯覺。他掀開游弋,往洗手臺走去:“是啊,關你屁事,是我唐突了,對不起。”
他說“對不起”随口就來,誠意連裝都懶得裝一下。
游弋梗在原地,被他一句話噎得翻了個白眼。但他小跑幾步跟上慕夏,想了又想,搭上慕夏肩膀,尴尬地安慰他:“沒事,我不往外說。”
然後慕夏橫他一眼:“你他媽敢。”
他兇起來的時候看着是真憤怒,有點叫人不寒而栗的味道。但游弋愣是不覺出危險,反而更得寸進尺地和他嬉皮笑臉:“哎呀,我有分寸的,信我,啊?”
仿佛在哄小孩。
慕夏一下子洩了氣,覺得自己跟他認真簡直自取其辱。他放任游弋的爪子勾在自己肩上,心想:“算了,不和他計較,誰還沒點黑歷史了。”
他們回到教室,正好慕夏的校服被陳潛拿過來了。他朝招財貓鞠了個躬,抱着一捆柔軟的衣物回到座位,徑直砸在地面,半點沒有珍惜的意思。
黑白的正裝上育才中學的校徽很顯眼,縫在上頭 ,規規矩矩的,像韓劇日劇裏高中生的制服。他多看了幾眼,又把其他幾套翻起來仔細觀察,才注意到今天游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外套雖然洗得很幹淨,但就是那套麻袋校服。
他這時候才拿到的嶄新校服,坐在前桌的新朋友,還有桌上寫到一半的地理練習冊,讓慕夏終于有了一點身在新環境的安全感。
他就像跋涉過的鹿,在雨季的遷徙時迷路了,走到新地方後發現水草豐美,可以定居。
慕夏思考了一會兒後,把新校服疊好放進袋子,然後藏到抽屜裏。
早晚微冷,他可以先穿一件外套了。
慕夏沒對游弋說過,他極其欠缺安全感,漂泊不定和孤獨才是所有敏感的來源。同樣沒告訴游弋的,還有他其實是第一次把那段過往對別人說。
“暗戀”通常會成為心中最隐秘的情感,混雜着自責和滿足,做出許多事後回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刻意制造偶遇,故作矜持地一起吃飯;偷窺對方喜歡的書籍和電影,然後在相處中尋找話題,讓對方高看自己一眼。
還有臆想,不止是少女會懷春,誰都經歷過從一句“早安”想到在一起後的夜晚。
但他多少還是有所保留,慕夏如今覺得暗戀這事不像自己的作風,想來那時年紀還小,而他現在過完十六歲生日,自以為成熟多了。
秋風漸起,有的事就該随着時間消失不見。
第一次月考結束後,中秋假期與國慶連在一起,前後各方博弈,壓榨出了八天假期。
“你打算去哪玩啊?”林戰坐在床上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已經把剛結束的月考抛諸腦後,樂呵呵地自言自語,“蘋果想去買衣服,這小丫頭成天說沒秋裝穿,還問我買不買——笑話,我們二中,兩套校服傳到畢業,又不是他們外校。”
游弋附和他:“就是,買衣服不如多買雙球鞋。哎,我最近看見阿迪一雙新鞋,好像是限量,特好看,打算先斬後奏。”
林戰:“你爸媽還沒回來?真好。”
游弋:“本來這周要回,昨晚我爸發郵件說想把新項目開一個頭,就下個月底再回。他給我彙了一筆生活費,喊我國慶自己玩。”
宿舍門口等着他倆的孟居然怪叫:“游哥你爸媽太好了吧——”
游弋皮笑肉不笑:“那咱倆換算了,你爸媽對你更不錯。我要是數學考個27分回去,怕不是頭都要被打飛,而你活到今天就已經說明叔叔阿姨的樂觀了。”
孟居然要跟他拼命,無奈游弋占據着戰略高地,他在下頭只好跳腳。
半晌沒聽見另外兩個人的聲音,許文科一直不在宿舍和他們聊天,游弋想了想,探了個頭去看下鋪。慕夏斜靠着牆,腿上搭了條薄被,正在打手機游戲,他嚼口香糖時咬肌偶爾一動,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眉眼很是銳利。
游弋說:“慕夏,你放假幹什麽?”
慕夏吹了個泡泡,含糊不清地說:“寫生去。”
孟居然:“寫什麽?”
游弋卻拖長聲音“啊”地一下,然後說:“那天你不是去找陳老師了嗎,那個藝術生的事落實了沒,好像你心情不太陽光。”
“垃圾學校。”慕夏的那個泡泡破了,他繼續嚼着口香糖,“就是打的幌子要省教廳補貼,根本沒打算直接弄。我已經準備自己找個畫室了,下學期開始得集訓,不然怎麽考。”
游弋:“喲。”
慕夏屏幕上的小人鑽進草叢裏隐匿了身形,他的眼睛終于舍得從游戲回到現實,看了眼游弋——此人正倒挂着,四目相對時眼睛彎成很好看的月牙形。
“你陰陽怪氣些什麽。”慕夏說,不是個疑問句。
“找畫室,我帶你去呗。”游弋手一撐,直接從上鋪跳下來,胳膊在床沿一磕,龇牙咧嘴一番後站穩了,說,“我表姐就是幹這個的。”
他的游戲人物又躺屍了,但慕夏顧不上,他坐直了,雙腿盤着,眼中閃過一道光彩:“真的假的?你表姐開畫室?開着玩還是做培訓,多少錢啊?”
游弋拿手機,翻了個朋友圈給他看:“這我表姐黎煙,她專門做美術藝考的培訓。”
得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慕夏一敲游弋腦門兒:“小夥子,我看好你。”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進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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