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原生
老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說不清好還是壞,可能大人的世界本來就不能非黑即白。
老慕說他小時候苦出身,爸媽吃了沒文化的虧,咬牙也要供他讀書,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家裏其實有點困難。後來老慕自強不息考上好大學,又在90年代靈光一現地跟着大佬下海經商,慢慢地成了改革開放後先富起來的一群人。
他和慕夏媽媽從相親認識到結婚大概半年,一開始也是個合格的好父親。慕夏童年無憂無慮,上下學有轎車接送,吃喝不愁,他媽書香門第,因為老慕的收入不用工作,學攝影還入了協會,怎麽看都像電視劇才有的家庭。
誰知老慕聯系上初戀了,好丈夫好父親搖身一變,雖沒有短過他們母子什麽,親情上的隔閡卻是物質難以彌補的。
“我聽我媽說過,小三不如她漂亮也不如她讀的書多有文化,和老慕情況差不多,高中讀完就去打工了。後來是小三主動聯系的我爸,怎麽搞到一起……也不懂。去B市前聽說小三離婚了自己帶小孩,我說呢,為什麽能搞上我爸還帶拖油瓶……”
說到這兒,慕夏冷哼一聲,埋頭狠狠地抽了口煙。
藍莓味的甜膩和窗外降臨的夜幕相映成趣,游弋站在陽臺邊看小區外面,把窗簾拉上:“你爸的車好像走了……不打個電話?”
“打個屁!”慕夏聲音突然大起來,“他考慮過我和我媽的感受嗎?!我就比那小孩大九歲,多久的事?!我他媽念小學的事!我才……我媽……”
他猛地情緒爆發,之前壓低聲音碎碎念時顯得無奈悲哀,這時卻突兀難過了。
慕夏說到最後說不下去,又坐回沙發上。他把煙頭摁在一邊滅了,擡手捂住自己的臉,腦子裏亂成一鍋粥,心也揪着痛。
早就知道的事與現實結果擺在面前,慕夏還是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游弋被他吓了一跳,想了想從陽臺走到他身邊坐下,拽了把慕夏的胳膊。他迷茫地擡起頭,眼角發紅,卻沒有哭,游弋心念一動,不知出于什麽想法,抱住了慕夏。
他不善言辭,年紀還小,沒見過許多成人間的糾葛,毫無經驗不懂如何勸導,只好笨拙地把慕夏的腦袋往自己肩膀、胸口按,手忙腳亂地安慰他像順毛一只受傷後還有應激反應的小動物,嘴裏小聲喊,慕夏,慕夏。
“我沒事。”慕夏說,抽了抽鼻子,手擱在游弋身側,“就是接受不了——我和我媽的矛盾說歸說,但我媽哪裏不好嗎,他非要這樣?”
游弋問:“你要不要給阿姨打個電話?”
慕夏坐直了,臉色疲憊地點點頭,從一邊拿過了手機。屏幕上老慕的未接電話好幾個,打到最後似乎放棄了,他不愛和慕夏發微信,大概也願意讓他靜一靜。
他熟練地從通訊錄裏拖出梁寧女士的電話,備注還寫的“梁老板”,手卻遲遲沒按下撥號鍵——慕夏的直覺在說他媽媽肯定知道,但這麽急地要回G市到底出了什麽事,難道他們要離婚征求他的意見?老慕父母不能同意吧。
“打嗎?”游弋說,“你通電話我就去書房待一待。”
慕夏被他說笑了,大石頭落地了一半,輕快地撥出去號碼:“不用,我們聊天你聽不懂。”
游弋單腿橫在慕夏膝蓋上,拿過遙控器把電視裏轉播的足球賽聲音調小。他倚着沙發背,直直望向慕夏,打電話時坐得勉強端正,表情卻前所未見地很是失落。
他五官單拆開都清淡,單眼皮,薄唇,鼻梁挺直,組合在一起反而沒那麽冷清。這時慕夏皺着眉,細長的眼角微微垂着,壓低聲音說話。
“我暫時不願回去,住在同學家,你不要擔心。自己靜一靜,要這麽快接受,絕對不可能。”他本還需要發洩,在母親的脆弱面前立刻鎮定起來,“我不贊成你們離婚——什麽都便宜那個女的……他是最近才知道孩子是自己的嗎?”
梁寧說了些什麽,慕夏聽完眉頭皺得更緊:“好,沒事,你不要哭了,我們再商量過。春節回不回家随便你……記得跟外婆打電話。”
講完這一句他挂斷通話,把手機往沙發角落一扔,整個人倒在游弋身上。
游弋揉他的頭發:“阿姨怎麽說?”
“就來這邊讀書前還抓到他們約會,我媽直接告訴了公婆,兩邊暫時都消停過。現在那女的突然把小孩推出來做親子鑒定,恐怕是她自己帶孩子又沒正經工作,日子不好熬,想我爸快點離婚。”慕夏玩着他的手指,沒之前那麽暴躁了,“其實仔細一想,爺爺那邊的親戚對兒媳婦滿意得不得了,應該不會同意他這樣。”
游弋不了解他們家裏事,只好慕夏說什麽他就“哦”一聲。
沙發上橫着的人翻了個身抱住游弋腰:“我跟我媽商量過年不要回去G市,或者他們回去,我不想……看到老慕就來氣。”
“自己住?”游弋捏住他的鼻子,“還是說過來蹭吃蹭喝?”
慕夏的眼睛眨了眨,揮開游弋的手,有點小心地問:“住你家……可以嗎?要是可以,我真不回去了。”
游弋笑,環顧自家不太有生活氣息的客廳和廚房:“可以吧。”
就這麽簡單的兩個字,和輕飄飄的語氣詞,慕夏躺在沙發上,眼睛被暖黃色吊燈照得有點痛。他擡手揉了揉,感覺眼角濕了,游弋在他邊上看球賽,一擡腳就能架上對方肩膀又被嫌棄地撓腳心不得不縮起腿。
萬家燈火,寒假悄然來臨,他所走的路與想象中截然不同。
後來慕夏偶然從一本書上看到所謂原生家庭帶給普通人的影響,根深蒂固,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剔除。他反省,過分患得患失的性格大概與這有關,偏向獨立的生活态度也離不開老慕犯的錯誤,何況他還時常用對方的行為警醒自己。
這些興許就是刻在他骨子裏的印記,改不掉,只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慢慢妥協。
他在脾氣最陰晴不定的時候遇到游弋,兩個充滿共同點的人在一起了,身上的棱角尚未磨平,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與矛盾握手言和。
如果沒有游弋呢,慕夏想,也許會有另一個人,帶着他走向成熟的未來。
但已經是他了,既定事實無法修改,他對結果也相當滿意——用林檎的話說這叫宿命論,在這一刻,他遇見游弋。
慕夏喜歡這個說法。
游弋不知道慕夏怎麽和家人溝通,或許大人們已經開始焦頭爛額,反正慕夏沒多費勁就帶着換洗衣服和寒假作業過來了。
“除夕之前回去,等初五再到這邊。”慕夏窩在沙發前,和游弋搶外賣的麻辣香鍋。
他現在已經能吃一點辣了,游弋說以前的講究都是矯情,遇到好吃的還不是把那些矜持都扔掉。慕夏反駁不能,只好用一塊排骨堵住了游弋的嘴。
吐出那塊骨頭,游弋拿筷子在碗裏四處尋覓肉類:“所以還是得回家過三十?”
慕夏:“肯定的啊,我還沒到能随心所欲的時候呢,舍不得?”
游弋最後夾了塊藕片,磨牙一樣啃,含糊地說:“有點兒……年三十我去外婆那邊,煙姐也在,爸媽到時候估計也要視頻吧。”
分別的時間從一個月縮減到一周已經足夠讓人欣喜,以至于慕夏愣是被這消息沖淡了家事帶來的心緒複雜。
他住在游弋那兒,林家兄妹聽說,只當他不想回家而游弋父母不在剛好能住一個人,還打趣過G市哪有我們這裏好。約出去玩過幾次,作業當然沒人先寫,放假的氛圍倒是很足,南方濕冷的氣候與難得放晴的蒼穹,好像能驅散所有陰霾。
玩累了就在家打游戲,或者慕夏練習素描和水粉,游弋蹲他旁邊抱着iPad看上課時來不及補的新番。
有天太陽暖暖的,慕夏對游弋說:“我們這叫提前體驗同居生活嗎?”
這話傳入對方耳朵時,游弋正和亟待解凍的牛排作鬥争,他下意識地應了慕夏,舉着手機查“如何解凍牛排”,然後連肉帶包裝浸入冷水。
慕夏捧着自己的速寫本,走過去靠在廚房的門框上:“有沒有聽呀。”
“忙呢。”游弋說,“聽了啊,同居嘛……等以後都掙了錢,才好說‘生活’啊。我們現在就成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米蟲。”
啞然失笑,慕夏卻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
游弋戳了戳牛肉:“好像可以,先放一會兒。米蟲小夏,你不是要畫畫嗎?”
他把速寫本一翻過去,游弋看了無言以對。空白本子上,幾根線條勾勒出了和客廳走廊相似的布局,廚房裏有個迷茫的背影,手足無措,好像第一次使用過完飄蓬的新手,抽象卻生動的一個草稿。
游弋黑線:“怎麽都畫我?”
慕夏示意他去洗手:“看到你就畫你呗,等以後進大學上課,還要學人體。到時候希望我們還在一起,我就不用找別的模特了。”
游弋一愣,沒明白過意思:“什麽人體……?”
慕夏:“裸|體。”
言罷他啪地一聲把厚厚的速寫本合上,動靜在心裏有鬼的人聽來像一聲春雷。游弋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好似暗中腦補短短兩個字後的畫面,瞬間燒紅了臉轉過身:“出去,煩得很,不幫忙淨添亂!”
哎呀呀害羞了,慕夏吹了聲口哨,趕在對方惱羞成怒前連忙抱着本子溜之大吉。
游弋第一次煎牛排,成果斐然,至少超過那次清湯寡水的面條。慕夏說都是調味包和快手産品的功勞,卻也架不住承認某人比自己有天賦。
他表揚完,游弋非常開心:“那明天繼續?我買了好幾種。”
慕夏:“別……我想吃火鍋了。”
游弋:“虛僞。”
他盯着盤子不說話,餐桌下,慕夏踩住游弋的腳背。對諸如此類的小動作,游弋已經十分習慣,沒有了開始的無所适從,肢體接觸從陌生到熟悉甚至習以為常,是個不錯的好兆頭。
“游弋。”慕夏喊他,腳趾蹭着他露出來的踝骨。
被叫到名字的人看向慕夏,眼睛裏的光溫溫柔柔,沒了校服課桌和宿舍疊起來的棉被烘托氣氛,平白無故多出的日常感容易讓人忘詞。
他半晌沒說話,游弋眼角彎起來:“幹什麽啊?”
慕夏目光錯開了一瞬,接着輕聲說:“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真好。”
他不提永遠和承諾,措辭過分小心翼翼,避開了誓言。平時把喜歡和寶貝挂在嘴邊,這種時候卻油嘴滑舌不起來,慕夏說完後笑了笑,腳也從游弋的拖鞋上挪開,低頭咬最後幾口牛排,感覺空氣安靜。
“我很高興。”游弋突然說,“你需要我。”
接着他們都不再提這段小插曲,慕夏覺得游弋不僅是他的男朋友,有時候也懂他得過分,好似很多說不完的話,游弋都能從只言片語裏猜到。
換作一年前,他無論如何不相信自己幸運到能在十六七歲就遇到這個人。
慕夏回G市的飛機在大年二十九,他像嫌棄自己家鄉似的,卡着時間回,又卡着時間走,一天也不想多待。游弋送他去機場,早早地去辦完手續他也不離開,和慕夏一起坐在安檢外的凳子上發呆。
“你回去吧。”慕夏握他的手,放在嘴邊哈氣,“我一會兒進去了。”
游弋被他拉着,掌心暖熱而濕潤:“再過會兒。”
慕夏側頭去看游弋的表情:“這才多久,過幾天就回來了,畢業之後你怎麽辦?”
“考一起的大學啊。”游弋理所當然地說。
慕夏愣了,他只知道自己的目标,卻沒做過具體的規劃,游弋這麽一說他才發現具體在哪、某一所學校,他都一片空白。但慕夏沒表露出來,他含混地應了,借角落的掩護親游弋的指尖,摩挲指根的薄繭。
“哎。”游弋叫他,“過年的時候河邊有燈會,你早點回來,我們去看。”
慕夏:“我們啊。”
游弋:“我,和你,不叫林戰他們了,每次都跟着,煩人。”
遠在城裏的林戰打了個噴嚏。
最裏面新開了一個安檢口,慕夏站起來拿起自己的背包:“好像要走了。”
游弋坐着沒動:“走呗。”
揉了揉游弋的頭發,夏天時他還剪得像勞改少年,現在已經長得快擋住眼睛了。慕夏沒頭沒尾地說:“這麽着比短發好看,別剪啊——走了。”
他輕快地跑了兩步跟上安檢隊伍最末端,沒敢回頭找游弋,又想見他,掏出手機開了前置攝像頭,去晃身後的人潮洶湧。
機場人來人往,廣播音回蕩在出發大廳,哪一趟航班因為暴雪延誤,哪一趟航班即将起飛請乘客某某某速到登機口。天南地北的方言,鄉音,标準的普通話交織着,吵得腦仁疼,人們有的離開,有的回家。
慕夏沒從屏幕裏找到游弋,他有點失落,切出界面卻收到了新消息。
某人的微信頭像應慕夏的要求換上了男朋友精心手繪的小老虎,和網紅貓咪表情包看起來不像在一個次元。
“路上睡一會兒,到了跟我說,親親。”
不是他的風格,慕夏幹咳兩聲。
但還是有點萌好吧。
作者有話要說: 想寫同居,結果發現小屁孩同居沒啥好寫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