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修正邪
在籌備誅邪大會的日子裏,步青雲和樓迦的熟人靈虛道長,以奇妙的速度升了官,再出現時,已是宗主心腹的身份。
靈虛道長是來送請帖的,三日後,誅邪大會即将粉墨登場。
靈虛道長的姿态也是水漲船高,一到偏峰就開始訴說自己諸事繁忙,體現清韻宗主對他的倚重,話鋒一轉,又假作不經心地提及那個不識擡舉的昆山君,說着“雖不能算是正宗門人,到底也是享受了道宗諸多便利,竟是個吃裏扒外之輩,着實令人齒冷”。
邊說邊觑看二人臉色,頗有殺雞儆猴,敲打二人的意思。
樓迦依舊如冰山般無動無衷,并不理睬。
步青雲則待他十分恭敬,只是在靈虛道長終于拿出請帖時,不着痕跡地在接過的那只手上聚了一層靈氣。
陰屍女魅的請帖,他可不敢貿然去碰。
“那便三日後再見了”,靈虛道長嘆了口氣,“到時候我職責在身,不能招呼二位。”
步青雲十分識相,笑道:“靈虛道長受清韻宗主倚重,誅邪大會少不了靈虛道長辛勞,我與師尊也是半個道宗修士,哪有和宗主搶你這個能人的道理?”
靈虛道長聞言十分滿意,矜持地一颔首,駕雲而去,那驕傲昂首的姿态,俨然是雲中一只驕傲的大公雞。
“昆山君是何事?”
自從陰屍女魅來過偏峰,樓迦就過起了躺在山腳望呆,等步青雲按時來烤魚投喂,不問道宗事的日子。
樓迦知道昆山君,他原是凡間癡迷唱戲的旦角,以戲入道,“某一任”道宗宗主很愛聽戲,将他招攬入道宗,每年的正月初一,也就是道家的天臘之辰,道宗大開慶典,會請他唱一出戲,并非道宗人不愛聽,是昆山君只肯演一場。
據說昆山君的戲,能夠消減雜思,甚至壓制邪氣,有清心之效,因此在門內很受看重。
樓迦曾參加過一次天臘慶典,他愛好天然,昆山君之唱腔身段,無不具有自然形意,一出《釵盒定情》,昆山君化為生旦二角,!俱是絕代風華,即使樓迦未曾聽過戲,也被其風姿所動。
後來樓迦懶得與道宗衆修打交道,懶在偏峰不出門,每年正月初一,在偏峰峰頂竟也聽得清昆山君的唱腔念詞,還感嘆過其于戲道之鑽研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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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樓迦聽靈虛道長提到昆山君的語氣不對,才多問了一句。
步青雲問明樓迦因何在意,得知這麽一樁際會,才道:“當年清韻真人芳誕,向前任宗主求昆山君為她演一折吉祥戲,前任宗主自然滿口答應,昆山君卻一言拒絕,十分不給面子,陰屍女魅麽,自然是要讨回來的。”
“就為這個?”樓迦皺眉,“那她怎麽讨了?”
步青雲居然也是一聲嘆息,“昆山君,原來是一處古鎮的戲臺,傳承百年,直至饑荒年間戲班四散逃難,古鎮漸為荒郊野嶺,戲臺自然也荒蕪了,它再聽不到癡迷的戲,竟以癡念化為了人形,以此獲得了修道之機。”
“前任宗主正是以此相挾,才讓一直閑雲野鶴的昆山君留在道宗。被昆山君拒絕後,宗主有意安慰憤憤不平的清韻真人,便将此事告知于她,讓她要與精怪一般見識。”
“靈虛道長急于向清韻表忠心,恰好清韻以擔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由向靈虛道長訴苦,又惋惜其唱戲的才能,靈虛道長聞弦歌知雅意,設計出了昆山君與妖邪往來的證據,逼得昆山君在誅邪大會上獻藝,還要他在誅邪大會上主動認錯,求清韻收他為靈仆。”
樓迦眉頭更緊,冷聲中帶有幾分怒氣:“奸人奸計,折人風骨!”
他想了想,又道:“昆山君每年的一出戲,道宗上下都有獲益,就沒人為他說話?”
步青雲戲谑道:“道宗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傻子死一個少一個。明擺着是她在靈虛背後撐腰,誰敢多事?被清韻記恨的下場,可就在眼前。”
“你正經一點”,樓迦瞪向步青雲,“這麽惡心的事,虧你笑得出來。”
“诶”,步青雲又有歪理可講,“危機麽,是危,也是機,再者,以昆山君的孤高,一死殉道,未必差過活在!道宗。”
唱了《定情》,哪有不《埋玉》的道理。
步青雲還是那個戲谑的語氣,說的話卻好似一盆冰水,樓迦怔然:“你的意思是,他想死?”
死,這個字眼,樓迦好似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此時才記起,自己曾經也險些丢了性命,大概是遇險的驚心,比不過對步青雲一眼萬年,因此都快要忘卻了。
但主動去想生死大事,确實是不曾有過的。
死了,就是沒了。
若是死了,即使有世事輪回,被步青雲取名樓迦的白龍,就是沒了,不在了。
“怎麽突然這麽傷心,那麽擔心他嗎”,步青雲看着他這樣,都擔心起來,不再是無所謂的戲谑着,溫柔問他。
樓迦搖搖頭,順着步青雲的手,靠進他懷裏,低聲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忘了我啊?”
他到底是條小龍,不經世事,反應竟像是小孩子第一次聽大人說何為死亡似的,只想得到愛護自己的步青雲,而不是留戀名利功體。
“不會的”,步青雲立刻回答。
都怪步青雲總是那麽多瞎話歪理,樓迦都不敢信他,又不想不信他,滿腹傷心都轉了怒氣,“你肯定會忘了我的。”
步青雲很無奈:“我真的沒有忘啊。”
樓迦低哼一聲,那意思是絕對不會信了。
步青雲一樣一樣試着哄,問樓迦要不要吃烤魚,又問想不想化原形玩水,樓迦都不要理他,最後,只好道:“那我救了他,好不好?”
“他是誰?”樓迦被他哄得沒有哪裏不開心,只是還撐着冷臉罷了,居然把昆山君這回事都忘卻了,愣了會兒想起來,急道,“你不要冒險。”
不是要轉投邪道嗎,哪有邪道卧底臨走前還救個正道的道理?但一想,昆山君好像是被污蔑為與妖邪往來,步青雲救他,似乎也說得過去。然而昆山君只怕是不屑與邪道為伍的。
步青雲見他還記得擔心自己,笑道:“不冒險。見機行事吧,或許甚有趣味。”
他總給樓!一種什麽都知道的感覺,見機行事四個字,很不像步青雲的風格。樓迦不禁眯起眼睛打量他,又是一聲低哼,懷疑盡在不言中。
小孩長大了,會懷疑大人了。
略過這個話題不談,樓迦到底在道宗度過了百年,想到,“道宗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原來的道宗雖也不怎麽樣,清韻真人得勢後卻是加倍的烏煙瘴氣,迅速跌落到了令人厭惡的境界,這樣繼續下去,當真可怕。
“自然是越來越熱鬧”,步青雲只道。
樓迦看向他,忍不住問:“你心中的正邪,到底是怎樣的?”
清瑄、昆山君的遭遇,這個人似乎波瀾不驚,視之等閑。這個人心中真的有正邪之分嗎,如果有,他到底是正是邪呢?
樓迦不在意步青雲究竟是正是邪,只是想要一個明白的答案。
原本,只是跟着步青雲就滿足了,現在好像不行,樓迦覺得自己變得貪心了,他還想要了解步青雲,最好,是知道步青雲的一切。
“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果然,又是這種鬼打牆一樣的回答。
樓迦直截了當,追問:“那你呢,是正是邪?”
步青雲溫言道:“我之前對你說過,‘人做出來的事,才是有跡可循’,但其實,人天生都會說謊,聰明一點的還會僞裝,人的舉止言行,樣樣都可能別有目的,很難明斷根本。”
“倘若有一邪道,堅信邪道,卻因時勢,裝了一輩子正道,從未作惡,那他是正是邪?若只是還來不及作惡便死亡,那他是正是邪?論心,他該是邪道,論行,他該是正道。”
“倘若這個邪道暗地做過惡事,又是正是邪?論心,他還是邪道。若論其行,是他做了一件惡事,就算是邪道,又或者,要看他對正道的貢獻,是否抵得過做過的惡事?”
“倘若有一正道,好心做了惡事,他是否就成了邪道?被人威脅做了惡事呢?沖動做了惡事呢?故意作惡呢?”
樓迦被步青雲繞來繞去,仔細想了很久。
最後,樓!迦答說:“我以為,正邪,不以心論,不以行論,而該心神合一。我不知道如何去論斷他人的正邪,我不是天道,不是神,不能看透別人的心。我只能親眼去看,親耳去聽,親自去想,不輕信人言,不擅做猜測。這樣,可以嗎?”
他擡首望着步青雲,想要來自愛護者的肯定。
真是聰明的小白龍。
“可你總是信我說的話”,步青雲道。
樓迦想了想,忽而笑了。
“我不問了”,樓迦看着步青雲,他仿佛在這短短一場對話間飛快地成長了,明明笑着,眼神帶着悲哀,“你知道,我讨厭陰屍女魅那樣害死好人的邪道,也讨厭六高修那樣害死好人的正道。如果你要我為你去做那些害人的事,我是做不到的。”
“我不會去害人。也不想去殺好人。”
“但是,如果有人光明正大地要來殺你,不論正邪,我都會站在你面前擋住他們,直到我死。這樣,我大概就不正不邪的,哪邊都不算”,說到這裏,樓迦想起在這裏孤獨度過百年的滋味,聲音低落下去。
然而,看到眼前的步青雲,正溫柔注視着自己的步青雲,他又笑起來,得出了最終也是最初的結論:“這也沒有關系。都跟我沒有關系。反正我修的道,不是正道邪道,是你啊。”
一百四十六年前,白龍與步青雲相遇。
就注定了白龍此生,不修長生,不修來世,不求化聖成仙。
只為一人。
步青雲。
可愛真誠的言語,着實打動人心。
步青雲輕輕攬着他,似是玩笑又似是嘆息着說:“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是為了你呢?”
沒想到,立刻被樓迦伸手捂住了嘴。
“你今天不準再說話了”,樓迦耳朵有些微紅的,表情卻裝出兇惡來,“一個字都不準再說。”
就停在這一句,剛剛好。
步青雲剛一點頭,樓迦就化成白龍纏在了他的身上,步青雲很愛惜地輕撫着他雪白如玉的可愛龍角,當真一個字都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