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醉長安其六
木質的方桌上,吃了一半的飯菜已經涼透。
沈綠睜開眼,呆滞地看着窗外的陽光。時間仿佛被無數縷的閃耀陽光拉長,變得可以用眼睛看見,安靜地安靜地流淌。
簡單洗漱,從門口路過的賣餅郎處買了張餅吃了,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今天該送酒給下了單子的那幾家酒樓了。
清點着昨日賣酒賺到的錢,在摸到那六枚貞祐通寶時忽然愣了一下。平時收的錢裏,約莫一半是宋國的銅錢,一半是銀兩,金國的銅錢和紙幣并不是每天都能見着。而那個正經宋國人,來他這裏用的卻是金國的銅錢。
改朝換代這樣的大事哪裏需要他這個小市民憂心,只要打仗不用他上戰場,滅國也不過是換個年號而已。這是沈綠的想法,也是絕大多數普通人的想法。然而沈綠卻從那六枚貞祐通寶上感覺到了些許微妙的不同于普通人的東西,比戰死沙場還令人恐懼的東西。
無論那個人或去或留,做的事或好或壞,都沒有不合常理之處,但沈綠心中就是覺得無比矛盾。理智告訴他,黎九是被跟宋國命運綁在一起的皇親國戚,鬼鬼祟祟跑到金國來本就沒安什麽好心,哪怕悄悄去把完顏家的人幹掉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這些事也根本不會對一個賣酒的小市民造成任何影響。然而或許是被某個姓司徒的人喚起了一些深藏在骨子裏的被自己摒棄的某種東西,讓他對黎九怎麽也生不出親近之意。
甩甩頭,撇去那些不切實際的思緒。
挑上幾家老主顧預定的酒,便出了門。
那個人就站在門口。
沈綠收起冷漠的表情,露出一個微笑:“客官今天也來買酒?”話出口,沈綠才意識到自己聲音帶着病态的沙啞。
“你……”黎九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一直沒有說出。
沈綠一眼看穿黎九的猶豫,直截了當坦白道:“嗓子有些疼,不是什麽大病。”自那次落水後,他便時不時會有些不太好。昨夜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今天嗓子疼也是正常事。
黎九默了默,之後伸手撫上沈綠的額頭。微涼的手有些輕微的難以察覺的顫抖,指尖浸出的細汗将他的緊張暴露無遺。
沈綠安靜地站着,安靜地看着黎九。
黎九猶豫了片刻後道:“要不你今天先歇着,我幫你送酒?”
沈綠看了黎九一眼:“你現在又不是我酒坊裏的夥計。”
黎九想了想:“那我繼續當你酒坊裏的夥計怎麽樣?”
沈綠無所謂地道:“待遇還是老樣子,你想來就來。”
黎九先是詫異了一下,接着又變成了不安,複又變作驚喜,沒多久又充滿了失落。
沈綠沒對黎九變來變去的神色評價什麽,只淡然安排了這個新夥計的工作:“百味樓二十壇,謝家樓十二壇,竹葉居六壇,欣欣客棧六壇,留香院六壇。這一擔子先送百味樓。”
黎九似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口,默默挑起擔子送酒去了。
沈綠沉默地回了酒坊,然後在自家院牆上發現了一個一身綠的身影。
“大公子,買酒請走正門。”
司徒大公子搖搖頭:“司徒家垮了,你不必叫我大公子。”
沈綠笑着回道:“你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買多少酒。”
司徒大公子看上去對沈綠的态度很滿意,順着回道:“兩杯酒,一杯請你喝。”
沈綠的臉冷了下來:“就兩杯啊……十二文錢。”本想補一句叫這家夥自己把自己那杯帶走喝,但想到其偏執任性便放棄了。十二文的生意也是客,沒必要跟錢過不去。于是,沈綠便去拿酒和杯子了。
待沈綠倒好兩杯酒,司徒大公子已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好。
“勞煩先把酒錢給了。”沈綠将兩杯酒都推到了司徒大公子面前,絲毫沒有自己也一起喝一杯的意思。
司徒大公子面帶笑意地看着沈綠,拿出一只小小的匣子。
匣子看起來是木質的,上面并不精細地雕了個金國近年流行的鹘啄鵝紋,表面純黑的漆還帶着淡淡的新味。而這樣一個嶄新的匣子裏,裝的卻是一堆還帶着土的商周時候的貝幣。
沈綠皺起眉,想要拒收。
“我只剩這幾個錢了,你不要的話我只好喝霸王酒了。”司徒大公子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沈綠想了想,終是嘆了一口氣:“你有什麽想說的,早點說完走人。”
司徒大公子看了看院子裏盛開的桃花,緩緩道:“閑來無事,翻到家中一位先祖的留下的筆墨,頗有些感觸。”
沈綠沒有詢問也沒有質疑,左耳進右耳出地聽着。
“酒兌水,酒愈淡,水愈濃,杯依舊。”司徒大公子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沈綠順着司徒大公子的視線看了看兩只平凡無奇但在小老百姓家已算待客之物的白瓷杯,然後看向司徒大公子帶着遺憾之意的臉。
“我想了很久。一開始,我以為這話是說越平凡的東西越難被消磨。後來,我以為這是在比喻人的渺小與渺小之中的偉大。直到最後我才懂了,這話說的就是酒和水和杯,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沈綠不置褒貶,仿佛入耳的不是話,而是風。
“我在院中挖出的那位先祖所埋之物,一是我送你的玉杯,二是這二十枚西周骨貝。玉杯自是盛酒的器具,骨幣那就是換酒的錢了。我想着玉杯既然送了你,那酒也在你這裏買吧……”司徒大公子說着,又看了看盛酒的平凡白瓷杯,那打量的眼光正如一個與主人并無太多交情的平凡客人。
沈綠依舊沉默。
司徒大公子也不在意沈綠的漠不關心,徑自取了兩個小紙包,将裏面的粉末分別倒入酒杯之中。
看着這種破壞酒水味道的行為,沈綠終于不再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輕輕皺起了眉。
司徒大公子端起其中一杯,随手晃了晃,一飲而盡。
沈綠看着另一個酒杯中的粉末漸漸溶解,最後得出了裏面的東西大概是糖的結論,然後向司徒大公子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若能給你添些堵,這一趟便不算白來了。”司徒大公子走到了院中的桃樹下,背對沈綠,伸手撫過樹上新生的枝桠,以及枝桠上盛開的桃花。
沈綠緊盯着司徒大公子的手,見他沒有破壞自家的桃樹,便安心了。
不多時,司徒大公子四肢抽搐着倒下了,那樣子醜陋駭人,與飄落的桃花極不相稱。
沈綠沒有詢問,也沒有起身試圖察看司徒大公子的狀況,只覺得看着這人的這般醜态,腸胃有些不适,幾乎要将早上吃的大餅吐出來。
直到最後,司徒大公子再不動了。
沈綠冷汗浸透了衣衫,一時間手腳都麻木了。
黎九歸來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情景。
“人死的樣子……實在醜陋。”沈綠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靜,但顫抖着的沙啞嗓音卻出賣了他的恐慌。
黎九關切地想要說些什麽,卻被沈綠的下一句話噎住。
“我終于上了你們的賊船,你應該高興才是。”
早在年前,鄭家和黎九對付司徒家的時候,沈綠便已預見了司徒大公子的走投無路。只是司徒大公子最終選擇的死法,讓一直想抽身事外的沈綠不得不攪進這破事裏。這些大家族之間的恩怨他不想知道,司徒大公子是死是活他也不關心,但就如司徒大公子臨死時的那句話,無論是這一堆破事還是人死時的醜态都給他添了不少堵。
不等黎九解釋什麽,沈綠便說出了下一句話:“剩下的酒我來送,這院子裏的東西你跟姓鄭的瞧着解決吧。”
黎九答了一個字:“好。”
之後,沈綠便挑着酒離開了。
只送一趟酒的工夫,院子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就如不曾有人來過一般。鄭以青則坐在院中,一見沈綠回來就道:“抱歉,我沒想到他失蹤數日,最終會來你這裏。官府之類我早已買通,後續事情你不必憂心。”
沈綠對于鄭以青的做法沒有發表意見,只道:“午時了,吃飯吧。”
鄭以青嘆了口氣,簡單交代幾句便走了。
黎九亦不多言,只像去年那般幫忙看店,做一個酒坊小夥計。
這日一直到最後,沈綠皆沒有提過院中發生的事,如平日一樣吃飯睡覺。或許唯一不尋常的,只是他雙手的輕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