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
吳湛在,張雲珂、程遠也在,這是他們多年間商量要事的地方。葉博坐在吳湛的左手邊,面前的茶幾上放了一杯剛剛沏好的西湖龍井,他碰了一下,有點燙地縮了手,心髒也跟着一緊。
張雲珂起身,喚了一聲“吳叔”,然後直直地跪了下去。
吳湛微蹙眉,“雲珂,你這是什麽意思?”
張雲珂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響頭,“我要退出吳門。”
吳湛睜大眼睛,霍地起身,怒極之下,擡手将手中的茶杯向張雲珂的腦袋砸去。張雲珂沒有躲,生生挨了這一下,茶水混合着血液從他的額角往下滴。
吳湛憤怒的氣息難平,程遠上前扶他坐下。
葉博有一瞬間的愣神,他從來沒想過,一直并肩作戰的兄弟,居然有一天要跟他們散夥。張雲珂臉上流了很多血,右邊的臉頰被紅色遮住了大半,他有些擔心地上前一步,低吼道:“珂哥,你不要告訴我,你為了邱檸,連我們這麽多年的情誼都不要了!你若如此,信不信我殺了他!”
張雲珂立刻扭頭望向他,雙目赤紅,刀鋒般的眼神第一次刺向他,“你直接殺我好了!”
“珂哥!”葉博掏出□□,壓在張雲珂的脖頸,“你他媽的就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
張雲珂脊背挺得筆直,閉上雙目,“你且殺了我,幹脆點兒!”
葉博雙手顫抖不已,怒吼一聲扔掉了那把十多年前,張雲珂送給他用以防身的□□。
為什麽?他們一起為了吳門浴血奮戰,他們一起挨過子彈,他們曾經說好一輩子站在一起,厮殺到底的。為什麽,現在要單方面退出!葉博怒吼道:“你這個叛徒!”
在完全無法思考的混沌空間裏,他聽見吳湛涼到冷冽的聲音,“雲珂,你離開之後,有什麽打算?”
張雲珂額頭上的血仍在不斷地往外冒,葉博不忍心,小心地問:“吳叔,要不要先幫珂哥止血?”
吳湛喝止道:“你閉嘴!”
葉博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張雲珂淡淡回答:“還是做我的生意,地産和物流做得都不錯。”
吳湛冷笑一聲,“你現在是做得風生水起,可要是沒有吳門的扶持,你會有今天嗎?人啊,真的能忘本嗎?”
張雲珂猛地擡頭,斬釘截鐵道:“吳叔,我只是想退出吳門,不是要和你們割裂,我們還是和過去一樣,你是我唯一的長輩,唯一的師傅,葉博和程遠,也是我的兄弟,都不會變!”
程遠咬着牙說:“已經變了。珂哥,我們再跟人拔刀相向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你明不明白?不可能一樣了!到那個時候,你他媽的正抱着邱檸那個小白臉卿卿我我!”
張雲珂瞪大了眼睛,似是憤怒,又是哀傷不已,眼角已經濕潤了。他抿着嘴,一言不發,或是根本無力反駁。
許久,所有人都在憤怒和傷感交錯的情緒中不能自拔時,張雲珂突然低聲道:“葉博,把你的刀給我。”
葉博一愣,“珂哥……”
“我他媽的讓你把刀給我!”張雲珂吼道。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就像葉博習慣了遵從張雲珂的指示。他大步走過去,把刀遞到了張雲珂手上。
張雲珂咬着牙,全身肌肉緊繃,胳膊上的青筋一根根凸顯,“吳叔,葉博,程遠,我對不起你們,但是這種日子,我不想過了。”
他左手緊握着刀柄,尖峰對着右手的手腕處狠絕地刺下去,一刀幹淨利落地挑斷了自己的手筋。
葉博大駭,“珂哥!”随即,沖上前去,扶住跪不穩的男人,嘶吼道:“吳叔!你讓他走!”
程遠也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吳叔!”
吳湛頹然地坐在那把楠竹木的雕花椅子上,微不可聞地輕聲道:“罷了罷了,趕緊送醫院吧,不然手就廢了。”
醫院是葉博最熟悉不過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已經刺激不到他的神經。張雲珂在手術室裏,他卻想見見許望舒。他需要許望舒開導自己兩句,說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哄哄自己。
直到醫生确定張雲珂的手還能恢複,葉博和程遠才舒了口氣。
程遠的眼睛因為熬夜的緣故布滿了血絲,聲音也有些沙啞,“我想揍邱檸。”
“我也想。”葉博剛想掏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久不抽了。他望着窗外漸漸破曉的天空,心中怆然,“可這是珂哥自己選的啊。”
葉博和程遠都沒有去病房看望張雲珂。葉博開車去了許望舒家,許望舒不在家,應該上班去了。他躺在他們的床鋪上,毫無睡意。他就這樣仰躺着,等到又一個天黑的來臨,許望舒還是沒有回來。疲倦,卻無比清醒。
葉博嘆了口氣,出門,去巷頭的小超市買了包煙。他撕開包裝,把煙含在嘴裏,心急地點了火。一瞬間的放松,而後是更為嚴重的失落感。他越來越害怕自己也有那麽一天,會跟張雲珂一樣,為了一個人,那樣義無反顧地否定自己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
迎新生晚會結束後,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姜寧拉着許望舒去學校門口的清吧喝酒。許望舒不喜歡晚睡,也不喜歡酒吧,喝了兩杯,覺得索然寡味,就要告辭。
姜寧今天特別興奮,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不少。她拽着許望舒的胳膊,不滿道:“你這個人,忒沒勁了,十二點還沒到呢。”
許望舒陪笑着,“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姜寧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你家就在附近吧,我送你回去吧。”
“這……哪有讓女生送的道理?”
姜寧豪氣地拍了拍他的肩,“把我當男生好了。”
姜寧性格爽朗,在同事中的人緣非常好,許望舒也喜歡跟她相處,感覺特別輕松。他其實真的就把她當哥們。許望舒沒推辭,幹脆地答應了。
姜寧酒量還是不錯的,喝酒也不上臉,就是話多點,比較興奮。
走着走着,姜寧突兀地問:“你單身嗎?”
許望舒愣住,“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覺得你不錯。”
“怎地,又要給我相親啊?”
“這個,可以有。你不如跟我相親吧?”
姜寧說得随意,許望舒只當是開玩笑,“行了,別拿我開涮了。”
姜寧卻一把拉住他,“我真的挺哈你的。”
“哈”什麽“哈”?真的在國外待久了,這麽老掉牙的詞也說得出口。
許望舒正暗自吐槽之際,突然一雙柔軟的唇,猝不及防地壓在他的嘴上,完全出乎意料。他忙不疊地推開靠在身上的人,“你喝多了。”
巷子拐角後的那一幕令人瞿然。男人的背影再熟悉不過,女人……葉博也認識。他之前從未在意過這個女人的長相,不過也算是好看的吧,個子很高。
許望舒喜歡高個子,比如維密的那幫模特兒。葉博覺得太巧了,怎麽就那麽湊巧?他們在接吻,短暫的一瞬,就這麽湊巧地被他碰到了。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湊巧,不過是因為基數大,才會有被人發現的那麽一刻。所以,不湊巧的時候,他們做的那些事,他就更難以想象了。
其實,一切都順理成章。
他和她朝夕相處。
他和她都是高個子的人。
他和她都那麽喜歡讀書。
他和她都是歷史老師,一個中國古代史,一個歐洲近代史。
他們才是比較合适的一對吧。
葉博為許望舒的背叛想出無數個開脫的理由,卻仍阻止不了自己,怒極之下,踹向男人腹部的那一腳。
許望舒蜷縮在地上,姜寧在一旁驚訝地捂住嘴。
許望舒似乎很在意那個女人的死活,“葉博,你讓姜寧走,跟她沒關系。”
葉博從來不為難女人,他一把拎起許望舒,對姜寧冷冷道:“滾遠點。”
許望舒被他塞進車裏,不停地咳嗽。他曾經一腳就能把人踹死,已經有所保留了。
一路上,葉博把油門踩死,許望舒拽着把手,一直叫他減速。他把車停plex的地下車庫,許望舒一下車,就被保镖帶走了。
葉博坐在車裏,久久不能平靜。
那個他在意的人,是否明白,自己為了他的安危,平日裏安排了多少人暗中保護?那個他愛的人,又知不知道,自己為了他,有過多少個自我掙紮的不眠之夜?難得他那麽認真地愛一次,卻遭到這樣的踐踏和背叛。如同天煞孤星,每個陪伴過他的人最終都會離他而去。爸爸,姑姑,不要他的媽媽,帶着他長大的張雲珂,他全心全意喜歡的許望舒。
葉博想再點根煙時,發現煙盒已經空了。他握緊那個空盒,尖銳的棱角磨砺着掌心,心頭崩裂出一道口子,活生生把他劈成兩半,疼極了。
關上的車門發出一聲巨響,在空蕩蕩的地下車庫裏發出綿長的回音。
葉博走進電梯,走向他和許望舒的攤牌。
男人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一雙長腿的肌肉緊繃着,線條還是那樣的有力好看。他喜歡的男人啊,他的愛情,滿是欺騙和謊言。
葉博捏住許望舒刀刻般的下颚骨,冷聲問:“許望舒,你知道吳門是怎麽處置叛徒的嗎?”
許望舒的眼睛通紅,可能是被他捏疼了,眉頭緊鎖着,那雙微翹的嘴唇卻緊緊抿着。
葉博更怒,他收緊了手上的力道,一字一頓道:“一律得死,許望舒,你聽到沒,一律得死!”
男人的雙唇在動,似乎努力地要發出聲音。應該是他捏得太緊,讓許望舒說不出話來了。
手上的力氣下意識地減弱,葉博順勢松開許望舒的下巴,接着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男人的下颚骨動了動,一雙憤怒的眼睛盯着他,“我沒有背叛你。”
葉博一愣,随即又給了許望舒一個耳光。
許望舒拔高聲音,“我沒有!”
“啪!”
“我沒有!”
“啪!”
“我沒有!”
……
許望舒的嘴角已經開始滲血,很紮眼。葉博再也下不去手了。
親眼所見,還能有錯?葉博拿出槍,抵在許望舒的胸口——心髒跳動的位置。他不過是這裏被欺騙的過客中的一個。
許望舒大駭,死瞪着他,“你要殺我?”
葉博磨着牙,“我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子彈硬。”
許望舒輕笑了一聲,喃喃道:“原來你是這樣想殺人就殺人的。”
葉博又是一愣。
男人的嘴角一片血肉模糊,卻還是廢話不斷,“不問是非曲折,單憑自己武斷就要取人性命。我曾經以為你是俠客,現在才明白,你不過是個暴徒。”
葉博只覺得整個身體都燒起來,一片怒海,一片苦楚。
別人如何貶低他,他都習慣了。可是這個男人,曾經說過,他很好,很好的。
他的拳頭很硬,他的心腸也很硬,他就是這麽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那又如何?
可是啊,許望舒這張臉,這張被他打得面目全非的臉,卻是他心底最溫柔的寄托。
葉博霍地收了槍,他怎麽可能殺許望舒?他甚至不允許任何人膽敢害其性命。
他們再沒有對話。
葉博坐在許望舒對面的沙發上,一根煙接着一根地抽。滿屋子烏煙瘴氣。許望舒被嗆到,不适地微微蹙眉。
葉博也沒給他松綁,他看着他,萬般糾結地看着。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對坐着,幹耗了一夜。
許望舒後來被人放了出去。他走的時候,葉博還坐在那個白霧渾濁的屋子裏,抽着煙。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去阻止。
他失望了。
許望舒請同事幫忙請了假,自己這副尊容也見不得人。
姜寧看過他,并道了歉,沒有多問他和葉博的關系。樊文傑也過來看他,說邱檸和張雲珂和好了。
那天,他們這對師生,一起喝了個爛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