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脫胎換骨(一)
五點鐘,天色亮了。我起來,收拾了自己的東西,然後下樓。把莊晏和司瑞琪的信放進郵筒,大步走出了這所我呆了四年的學校。我把手機卡拿出來扔進垃圾筒,又把手機摔在大街上,剛好過來一輛卡車把它輾得粉碎。我看着手機的碎片,想象着它就是冉紅玉。
我打了一輛出租車遠遠地離開了我熟悉的那片區域,我不想在那裏逡巡。我要與我熟悉的一切一刀兩斷。
我讓車在西郊廣場停下,然後坐在一截樹墩上面,茫然地四處望着。耳邊響着嘈雜的音樂,有電聲音樂,那是一群老頭老太在跳健身操;有古筝曲,同樣是一群老頭老太在練太極;有大秧歌曲牌,還是一群老頭老太在扭秧歌。間或有幾個年輕人跑過我身邊,他們是在做晨練。他們活得都很開心,唯獨我,死去靈魂,只有軀殼在這裏呆愣愣地杵着。
我茫然了很久,不知要到哪裏去。我身上已經沒什麽錢,頂多夠一個月的飯錢。幾天前,娘家已經把我洗劫一空了。怕是我連旅店也住不起,如果買一張車票,到了另一個城市,怕是我得要飯了。
我想起了阿文。也許,他可以收留我,他是遠離我曾經世界的唯一一個人,也許他能給我提供一片寧靜的天空?我起來,坐車來到了他的小區。上樓敲門,他卻不在家。也許他還沒有散場子,也許他去晨練了,也許他也到哪裏玩去了?
我把包放下,坐在他的門前。我想就在這裏等他回來,再一步我也不願意走了。對門和樓上有人走動,他們奇怪地看着我,并沒有人搭言。 一點也不奇怪,阿文他是個幾乎與世隔絕的人,他一定根本不同這些鄰居有任何的往來。沒人關心他,更沒人關心他的朋友。
大約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幾乎睡着。終于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那是一種我熟悉的節律。我擡頭,看見了阿文驚訝的臉。
“阿玉?你怎麽……?”他失聲喊道,一邊趕緊把我拉起來,拿鑰匙開門。
我跟着他進了屋,他連忙給我倒了一杯熱水,遞在我手裏,仍然一臉驚愕,“你怎麽了,阿玉?出什麽事了?不要吓我好不好?”
“冉紅玉死了,以後不要再叫我阿玉了。”我機械地說。
“那我叫你什麽?”他嚅嚅地問。
“叫我郁藍,憂郁的郁,藍色的藍。冉紅玉死了,你面前的女人叫郁藍。”
這是我在他門前坐的兩個小時裏想到的名字,我曾經試圖寫一篇愛情小說,這是我為我的尚未出世便已夭折的女主人公想的名字。
阿文仍然處于震驚之中,他的眼睛一直在向我探求着為什麽。我突然抱住他,哭道,“阿文,我已經走投無路,一無所有了,你可以收留我嗎?如果你也不收留我,那我就要流落街頭了。”
阿文緊緊抱着我,撫着我的頭發,柔聲說,“我怎麽會不收留你呢?我當然會收留你。我不可能讓你流落街頭。不管你發生了什麽事,你就好好在我這兒呆着,呆多久都可以。”
“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在你這兒,行嗎?不管是誰,絕不能告訴他們我在你這兒,行嗎?”
“沒問題。”
“那好,我想要洗澡,然後睡一覺,我太累了。”我松開他。
阿文連忙去放熱水,我把全身的衣服脫下來,全放在一個塑料袋裏,扔進垃圾筐。這套衣服曾經在史建橋的屋裏呆過,碰過我肮髒的身體,我不想再要它們。我用兩遍香皂,三遍浴液清洗了自己,直到全身的皮膚有一種破了皮兒似的疼痛才停了手。
我穿了一件阿文的浴袍出來,看見阿文把一杯熱奶和兩只煎蛋擺在了桌上。
“你肯定沒吃早飯,趁熱吃了吧。”他向我微笑。
我坐下來,喝奶,吃蛋,眼淚便順着臉腮滾下來,掉進奶裏。
“阿……郁藍,沒什麽大不了的,什麽坎兒都能過去,別哭。好好吃飯,然後好好睡一覺,醒了,就什麽事也沒有了。”阿文說。
我點頭,把蛋和奶都吞進肚裏。阿文把另一間卧室整理一下,打掃了灰塵,拉上窗簾,換了新床單。
“以後你就住這間了,它屬于你了,以後你有心情了,随便怎麽處理它。”
我過來躺下,阿文為我抻好了被子,“你好好睡吧,在你醒來之前,我不會離開半步,我會一直守着你,所以,就安心地睡,好不好?”
他這樣說,我就真的很安心。有一個信任的人守着我,自然安心。我太累了,身和心都太累了,很快我就進入了夢鄉。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認為是最安全的地方才能那麽安然地入睡。我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終于醒來的時候,發現屋裏一片黑暗。舒展了一下四肢,還是酸酸的,但感覺卻是好了許多。小腹已經脹滿,我連忙起來去解決憋了太久的排洩物。從衛生間出來,我才發現阿文是在廳裏的,他正欣慰地看着我。
“你終于醒了?”他給了我一個溫和的微笑。
“呵呵,太累了,睡了竟整整一天。”我邊說邊看牆上的鐘,已經九點半了。
阿文拉我在沙發上坐下,“你可真能睡啊。我哪裏都沒敢去,就在家守着你,生怕你醒了找不到我會害怕。”
我有些歉疚,“對不起啊,阿文,其實沒什麽的,我這麽大的人了,有什麽害怕的?”
“那不行,我答應你的,要在你睡着的時候都在你身邊。”阿文微笑,“肚子餓了吧?想吃什麽?我早煲好了湯,想着中午給你喝,結果你連醒也不醒。”
“那我現在想喝了。”
“呵呵,好啊,現在我就給你溫去。”阿文說着就起身去了廚房。
我感受到了溫暖,那種滋潤心靈的溫暖。一個落魄的人還能得到這樣的溫暖,難能可貴。
我喝湯的時候,阿文就坐在我旁邊看着我,又盛了一碗米飯給我,“你需要能量,得吃飯。”
我聽話地接過米飯。阿文煲的湯裏有肉片,有西紅柿,有綠葉菜,有蝦仁兒。幹的稀的,我都把它們一掃而光。阿文心疼地看着我,不停地遞給我紙巾擦拭嘴角掉下來的湯水。
“今天白天有什麽事發生嗎?”我問。
“他打過電話了。”阿文輕聲說。
“哦?說什麽?”知道我突然辭職離去,秦劍北他會有什麽反應?
“感覺他很痛苦啊,他問我知道不知道你在哪裏,說你突然就離校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很惦記你的安危。”
“那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阿玉一直恨我,她怎麽可能到我這裏來呢?”阿文淡淡地微笑。
我很滿意他的回答。
“謝謝你,阿文。”
“謝什麽,你就安心在這裏呆着吧,我保證你不會被任何人打擾。”
阿文說得很對。在他這裏,确實不會有人打擾我。他沒有什麽朋友,就算有,也不是可以領回到家中的那一種。我安然地在他家呆了兩個月,除了阿文,沒有見到過第二個人。這兩個月裏,我慢慢恢複了曾經的活力。我竭力忘卻我的噩夢,忘卻莊晏,忘卻在那所校園裏發生過的一切,忘卻我是冉紅玉。冉紅玉死了,我是郁藍。
兩個月裏,我沒有下樓一步。我為阿文洗衣服,打掃衛生。我把他的家重新裝飾擺布了一番。我洗米,摘菜,為他做炸醬面。阿文随便我在他的家裏做任何事,不管我做什麽,他都表示贊同和支持。最重要的,是他天天為我煲湯炒菜。除了上班,他全都留在家裏陪我。打撲克,看電視,下棋,他甚至買了一臺跑步機給我健身。
阿文對我的細心照料和關心讓我再次體驗到了家的溫暖,我熱愛上了這個家,我與阿文的家。他說他當我是他最親的人,此時我才真正理解,到此時我才覺得我自己也真正地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排除掉性的因素,能如此為對方付出的,不是親人還能是什麽呢?
沒事了,就拿了阿文的吉他玩。熱愛生活的人永遠都不會覺得無聊。當我忘記我是冉紅玉,當我認為我是郁藍的時候,我對生活的熱情再次高漲起來。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之下,我對吉他的鑽研達到了一個如癡如醉的地步。成天纏了阿文教我那些基礎知識,成天抱着吉他練習指法。我很想能像阿文那樣,自由灑脫地彈唱。果然,我很快就練熟了指法和彈唱所需要的各種和弦掃弦拍弦之類的技巧。
阿文說我是他認識的最聰明的人,是生活态度最積極的人,是最有魅力的女人。他對我的贊賞讓我開心,而他始終也沒有追問我到底為什麽離開曾經。這讓我很欣慰,他不是那種讓人時常會煩的喋喋不休的朋友,雖然那可能是表示他的好心。阿文懂得尊重別人的隐私,他知道你需要什麽,他只給你你想要的和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懷。
有一天,當我懷抱吉他,自彈自唱《難忘的一天》時,阿文坐在我對面用贊賞的目光看着我。等我唱完,他說,“郁藍,以後想過要工作嗎?”
我笑了,“我當然得工作,我不能讓你養我一輩子。”
“養你一輩子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很樂意。只是我覺得你這樣燦爛鮮活的生命不該這樣度過。”
“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一個教歷史的離開學校還能幹什麽呢?”
這是我的心裏話。大約是一周前我開始考慮工作的,可是,我沒能想出我适合什麽,我還擔心出去了會遇到曾經的熟人。
“其實我可以給你一個很好的建議,”阿文看着我撥弦的手指,“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去我那裏工作,當駐唱歌手。”
“我?”我把聲音提高了十六度,劃出一個長長的尾音。
“呵呵,有什麽好奇怪的?你長得漂亮,音色也好,我帶你一陣,肯定行。”阿文自信地說,“本來我也沒想過,剛才聽你彈唱這首《難忘的一天》,我才發現你的特質。将來你去了,不唱女聲歌,你都用女聲去诠釋男人唱的歌。肯定會別具特色。搞不準會小小地紅一把。”
“會嗎?”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相信阿文。他在酒吧幹了快十年了,那裏的水深水淺他該了如指掌,他不可能讓我去丢人現眼的。如果我告別曾經,變成一個酒吧駐唱女,這變化……”
我很覺得新奇,很為自己的未來憧憬,我扔了吉他,抓了阿文的手,“真的會嗎?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想試一試。你看什麽時候能行?”
阿文拍了拍我的手,笑道,“你真想去啊?那這樣好了,以後這段日子我就專門培訓你有關這方面的東西,盡量正規一點,另外,至少能流利地彈唱十首歌,就可以上臺了。”
叫郁藍的女人開始對自己的生活産生了新的希望,當一名駐唱歌手,過一種阿文那樣潇灑無羁的生活,我很向往。
“那就這麽定了?”
阿文蹲下,仰頭看着我,“确定嗎?确定已經走出來了?”
我知道他什麽意思,我伸手抱了他的頭,把他擁在懷裏,“阿文,我希望叫郁藍的女人能過上一種全新的生活。”
他在我的懷裏點點頭,“你會的。過些天,我會帶你出去,重新包裝一下你,你要以另外的一個形象出現在公衆面前。”
“如果有熟悉的人出現在那裏,怎麽辦呢?我有些擔心這個。”
“呵呵,這個你大可放心,那裏可是本市最高檔的消費場所。你們學校的老師學生恐怕沒幾個能去得起吧?我到時候都安排你上下半夜的場子,就算偶爾有人去了,燈光暗,客人與歌手的距離也會很遠,你又換了名字和形象,他們不會那麽容易認出你的。”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拉起阿文,“現在,就給我制定計劃吧。”
又一個月過去了,在阿文的精心栽培下,我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一個人在心無雜念、一心奔往目标的情況下,總會取得驚人的成績。我不知道我達到了一個什麽樣的标準,我只知道阿文對我很滿意。
“今天跟我下樓吧,你已經三個多月沒走下樓梯一步了。”吃過午飯,阿文對我說。
是的,來這裏的時候,我穿了一身厚厚的裙裝。如今已經是盛夏,女人們早已經穿上了薄如蟬翼的紗裙了。我日日在屋裏,身上一直是穿着睡裙。說要出去,一時都不知道該穿點兒什麽了。
“随便穿一件好了,反正一會兒你也得脫下來,以後你就穿我給你買的衣服。”阿文說。
我就聽了他的,從皮箱中找出一件去年的吊帶連衣裙穿上,踩了一雙鞋拖跟他出去。出了大門,我一下子感受到了夏日的炎熱,燦爛的陽光令我頭暈目眩,我一把抓住阿文的胳膊,覺得我好像要被夏日的陽光擊倒。
“沒事的,一會就适應了。”阿文安慰我。
我扯着他,腳下輕飄飄的,眼前一直冒着金星,跟着他來到一家美發中心。
“确定全聽我的?”阿文在門前伫足,嚴肅地問我。
“确定。”
“不會為之後的形象懊惱?不會跟我生氣?”
“肯定不會。”
阿文才拉了我進去,看樣子那裏的人認識他,就有一個頭發染成黃色的小青年過來打招呼。
“文哥,你女朋友啊?”
“對啊。”阿文倒是自然,“給她理個發,改變一下形象。”
小青年上下打量一下我,“哎呀,文哥,你太有眼光了,女朋友真漂亮啊。不過,你信我的話,”小青年前後左右地看了我一遍,“哪也別動,哪也別動,天然去雕飾啊,就這樣,絕對自然,氣質嗷嗷的。”
我有些想笑了,阿文卻不為他所動,“呵呵,我知道我女朋友漂亮,只是我看她這樣看得膩了,想看看她的另一面。下剪子吧,把她的頭發全剪掉,越精爽越好。”
阿文說着,在一本發型畫冊上選了一款,又加了幾點補充。“就這樣,沒問題吧?”
小青年惋惜地看着我,又看我的頭發。本來一直是梳着長發,再加上這幾個月一點沒有動過,我的頭發幾乎快到了腰際,如黑色瀑布一樣飄順柔滑。但見我一聲不響,阿文又态度堅決,他只得讓我坐在理發椅上,動手處理。阿文一直坐在我身邊,看着我如絲的長發一绺一绺地飄落。
“郁藍,人生需要改變,不是嗎?你長發的時候漂亮,短發的時候一樣會漂亮,你的氣質會有另一層的體現。人的潛力是需要挖掘的。”
我微笑,“我相信你的眼光。”我一直閉着眼睛,我不敢看我的秀發被摧毀的慘狀。只希望大事完畢時,能看到一個新的完美的形象。
感覺頭皮越來越輕松,整個頭都輕飄飄的了,它再也沒了一大把頭發給它的壓力。終于,理發師停止了動作,“睜眼看看吧,你的新形象。”
我激動地睜開眼睛,天啊,鏡子裏竟是一個精明幹練的新女性,一寸多一點的長度将我天鵝般雪白的脖頸全部顯露出來。臉頸胸形成的完美曲線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我不得不承認,阿文真的有眼光,我一下子像換了個人,看起來至少年輕五歲。
“真漂亮。”阿文啧啧贊嘆。
“換個口味是不是?呵呵,”理發師笑道,“确實漂亮,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們玩過之後,再把頭發攢起來。她剛進屋時的那個樣子都快讓我驚為天人了。”
我向他道了謝。我知道我剛才的樣子緣于我三個多月的與世隔絕的生活,一定是慘白,慵懶,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吧?可是,他如何能了解一個女人重生般的蛻變呢?
阿文領了我出來,“現在去買衣服和鞋,以後就不穿裙子和涼拖了,郁藍是不穿裙子的女人。”
我都聽他的,只管跟了他往前走。商場裏,他為我挑了三套不同款式的黑色衣服,和兩雙平底黑色時裝帆布鞋又一雙高跟尖頭的黑皮鞋。
“不同的衣服配不同的鞋子,到時候我幫你配。然後你還需要一頂棒球帽和一副墨鏡。這樣就齊了。”
當我頭戴黑色棒球帽,臉上架了墨鏡,身上穿了黑色牛仔和T恤站在商場的試衣鏡前的時候,我不再擔心會被人認出。這個叫郁藍的女人跟從前師範學院的歷史老師冉紅玉幾乎沒有任何一點相似之處,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鏡子裏的這個人是曾經的我。
“以後郁藍就只穿黑色的衣服,永遠戴着棒球帽和墨鏡,這樣,不但形成自己的特色,而且誰也認不出你了。”阿文說。
又買了一把精致的吉他之後,我跟了阿文回家。
“今晚,你就跟我去上班,在那适應幾天,然後考慮上場,行嗎?”阿文說。
“你老板會接受我嗎?”我還有些疑慮。
“我介紹的人他一定要給面子的。”阿文淡淡地說,“現在我們先吃晚飯,然後睡一覺,跟我上下半夜的場子。”
我把全身上下的行頭都卸了去,換上我的棉布睡裙。
“好的,現在我來摘菜淘米,你準備炒菜好了。”我快樂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