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走出樊籬(二)

今天是我三十歲的生日。從這一天起,我想我要告別青春,進入中年了吧?頭天跟陸天忱說起的時候,他笑得前仰後合,把我抱在懷裏使勁地親兩口,“小妖精,為什麽說話也這麽可愛?你進入中年了?這麽說的話是不是我就已經是個糟老頭子了?告訴你,我還以為我自己是年輕人呢。你看,我天天愛你,天天跟你在一起我都沒覺得虧覺得累呢?你在我眼裏,就才十八,要多可愛就多可愛的少女。”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端詳我,欣賞我——因為我剛剛穿上了一套真絲套裙給他看。也許在他眼中,穿上衣服的我更美更鮮活。也許在他眼中,我就如同一件古玩,主要是用來欣賞而不是用來把玩的。

“今天我早些回去,把明天的事安排好,明天我争取晚上過來給你慶生,然後一晚上都不回去,好不好?”他溫柔地說。

是的,他計劃晚上來陪我并且都不回去,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自從他要了我,還沒有晚上陪我的時候。也許他對他的家人是一向有交待的吧?如今他開了這個口,看來是極重視我這個生日的。

這些都是昨天發生的事,他說好今天晚上來為我慶生,所以今天白天我也就沒有太多期待。懶懶地睡夠了起床鍛煉。李姐早把慶生的東西準備好,各式小菜和美酒都安排妥當。我懷疑,晚上,她老人家要打算去哪裏躲風頭呢?

吃過了早餐,我照例拿了吉他來彈。今天白天他不會來,我不必準備與他同床共枕,因而叫了李姐來聽。這許多日子,她已經習慣為我和陸天忱創造二人空間了。她高高興興地來了,坐在我對面,靜靜地聽着,眼裏還是充滿羨慕和贊美的目光。

我停下來,“李姐,你在心底裏有看不起我嗎?”

李姐吓了一跳,擡頭看我,“大紅,你這話是從何說起呀?可折殺我了,我怎麽會……?”

我微微一笑,“大家心裏都明白的,你說一個好手好腳的女人,自己不工作,讓一個有錢人養着,就像一個籠中鳥一樣,好吃好喝,但卻沒有自由,你覺得值嗎?這樣的女人是不是有點賤?是不是有些不要臉?”

李姐的臉上就有些變了色,連連擺手,“天地良心,大紅,我可從來沒那麽想過。從你一進這個門兒,我就看出陸先生對你的好了,一個男人能對你那樣好,那是你的福氣。別胡思亂想了。”

我嘆了口氣,“他是對我好,好得沒法再好,可是我這心裏……怎麽說呢?”

李姐似乎又想要說點什麽,樓下卻響起了門鈴聲。她驚訝地看了看我,我也驚訝地看了看她。從來沒有人敲過這家的門,陸天忱是有鑰匙的,他不用敲門,再說他說白天不來的,會是誰呢?

李姐起身下樓開門,我抱了吉他坐在床上發呆,我突然覺得心裏很空,有說不清的一種悵然。一會兒,我聽見樓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再過一會兒,李姐跑上樓來,臉色有些不好,“大紅,說是找你的。”

“誰呀?”我驚異。

“不知道,你……下來一趟吧。”李姐用那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轉身下去。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袍,這樣下去也許不禮貌,可此時禮貌該不是重點。我扔掉吉他,走下樓梯。客廳的沙發上,端坐着兩個女人,一位是白發蒼蒼的老婦,另一位則是半老徐娘,雖至中年,但氣質身态盡顯雍容。兩個都在用冷冰冰的眼光打量着我。

“你們好,請問你們是找我嗎?”我問。

中年女人冷冷地說,“是的,我叫楊蓉,是陸天忱的妻子,這位是我婆婆。”

我眼前一黑,幾乎摔倒在地板上。李姐忙過來扶住我,驚恐地來回張望着。

“李姐,你去找把椅子讓她坐下,然後你先出去吧,我們這裏有些事情要談。”楊蓉說。

李姐慌忙搬過一把靠椅,讓我坐下,然後滿臉難過地對這不速之客說,“對不起呀,可是大紅她骨折剛剛好,身子還虛呢……”

楊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用操心,我們又不會動什麽刑法,出去吧。”

李姐回頭看了看慘白的我,竟有些不放心。我的眼裏有些濕,難得相處一場,這位善良的女人已經真心心疼我了。

“去吧,李姐,沒事的。”我給了她一個微笑。

李姐又來回看看,無奈之下只得出去了。

我知道,我的大紅時代也立刻就要結束了。從今天起,我要麽做回冉紅玉,要麽做回郁藍,要麽再改名換姓,被萬千寵愛的大紅不複存在了。

我沒說話,我沒什麽說的。在這兩個女人面前,我自甘落敗。

老婦人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楊蓉看了我一陣,回頭對老婦人說,“媽,您看看吧,這個就是讓您兒子忘了本、忘了家、忘了一切的女人。他為了她,連名節自尊也不要了,一輩子清清白白的名聲差不多都毀了,您看看吧。”

老婦人才開了口,“小女子,我那兒子從小到大都十分要強,不好女色,本本正正,所以才有了那麽大的成就,在外面名聲一直清白得很。我們這一家也一直是其樂融融,盡享天倫之樂。我不知道你的來路,但我知道你害了我兒子,你毀了他的晚節,壞了他的名聲,也讓我們這一家人出現了裂痕。自古以來,第三者插足都是最招人痛恨的。你這小女子該是清楚得很吧?我和楊蓉不會害你,但是我這個當媽的絕不能容許你來欺負我的媳婦,禍害我的兒子。你現在就走吧,收拾你的東西,要多遠走多遠。如果你要錢,我可以給你,但是,從此以後你卻不可以近天忱半步,不然,就別怪我這老太太無情了。”

老太太條理很清晰,面若冰霜之中,就把我打發了。在她眼裏,我一定是個貪圖錢財好逸惡勞不要臉的女人吧?我不想承認那是我,可是如果說不是,我又是什麽呢?第三者這個名號我肯定是稱職的。

只是我竟然當了人家的第三者?我從來沒有把這三個字安在自己的頭上。我自己曾經就是被第三者害得離了婚,害得我如今連名字都不敢用,變成任人宰割的魚肉。如今我又來害別人了嗎?我呆呆地望着那一對婆媳,此刻她們對我的痛恨和我對陳靜的痛恨是一樣的吧?楊蓉很聰明,她把婆婆搬了出來,陸天忱可以對她動橫,卻奈不了自己的老母親如何。是老太太把我趕走的,他沒辦法。

那娘倆不再說話,只是冷冷地盯着我,她們在等我自覺踏出這個門。如果我不動彈,老太太說了,可別怪她無情,她也許會像姚錦江那樣把我的小命了結了吧?我不怕她了結我的小命,但我知道,我必須得走,而且走得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對不起,”我幹澀地說出這幾個字,“我可以走,我不要錢,我也沒什麽可收拾的,這裏的一切都不屬于我。只是我想,我一定要當着陸天忱的面走,讓他知道我是安全地走了,讓我跟他告個別,從此以後我保證不見他。”

這樣說不是我在矯情,我是真心地這麽想。陸天忱那樣愛我,就從此突然不知我哪裏去了,他會有多痛苦?會不會急得發瘋?我自做多情地這樣想着,就真的想告訴他,放心吧,我會好好生活,面對未知。

“笑話,你沒有資格跟我們講條件,”老太太冷笑,“讓你全身而退已經是很給我那個蠢兒子面子了,別再矯情了,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睡袍,就連這件睡袍也不是我的。這一點很可悲。我想做到幹幹淨淨地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除非我一SI不挂。

“請原諒,讓我換件衣服,我不想穿睡袍出去。”我說完起身進了大卧室。衣櫃裏有太多衣服,此刻的我有如落湯雞,真的沒有什麽資格炫耀了,穿得再漂亮不還是讓人唾棄的小三兒?我挑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T恤再一雙平底鞋出來換上,盡量讓自己樸素不惹眼。來到客廳裏,那娘倆仍然冷冰冰地看着我。

“對不起,我為對你們造成的傷害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走了。以後再不會與陸天忱有一點關系,請放心。”我如同嚼蠟般枯燥無味地說出這幾個字。

婆媳倆的目光中倒是充滿了驚訝,楊蓉說,“你想帶走什麽盡可以帶走,我也不想讓天忱傷心。”

我沒說話,就去開門,不想外面響起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陸天忱來了。他的臉色極其難看,進了屋先看了看我,又看了另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我很奇怪,他不是說晚上來嗎?何以現在突然趕來了,并且看樣子已經知道了這裏發生的事?

我繼續往外走,但他拉住了我,“你上哪去?”

我已經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不要管我。”

他硬硬地拉着我的胳膊,“你現在這個樣子出去,除了流落街頭還能幹什麽?相信我,讓我來解決好嗎?”

他鉗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到客廳中來。楊蓉的臉色極其難看和痛苦,而陸老太眼裏則噴出怒火。

“你這個不肖子,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不記得楊蓉是怎麽和你一路走過來的了?你忘了你的一雙兒女了?你的眼裏還有沒有你這個媽了?”老太太張口罵道。

“媽,我都記得,我什麽都知道,我對不起楊蓉。但大紅她不是你們想象中那樣的,她是個可憐的女子。我愛她,我求您,還有楊蓉,就讓她在這裏吧,離開這裏,她真的無處可去了。”

楊蓉把臉轉過去,我看到她哭了。陸老太太将手裏的水杯啪地摔在地上,“我不管她是個什麽人,我眼裏就只有我兒媳婦,她姓楊,叫楊蓉。你陸天忱也就這一個媳婦,那是你明媒正娶跟你同甘共苦過的女人。你把這個丫頭橫在這裏算什麽?外室?小妾?你幹這傷天害理的事之前,你也得問問你媽,問問你的兩個孩子同不同意。你也得看看外面的名聲,你還要不要臉了?”

陸天忱還是緊緊拉着我的胳膊,“可是媽,我真的愛她,你兒子這一輩子你很清楚,還有楊蓉,我這一輩子你也最了解。我從來沒有對任何女色動過心,這些年我一直好好地生活着,工作着的,不是嗎?這個女孩子的身世真的很可憐,就讓我照顧她吧,行嗎?我保證好好工作,好好經營咱家的生意,好好照顧兩個孩子,還有,好好待楊蓉,只是請你們接受她,接受她的存在吧。如果把她從這裏趕走,我想我受不了,我無法再繼續工作下去,繼續開心地生活下去。”

“放肆,你這個不要臉不争氣的東西,”老太太氣得臉色發青,喊道,“哪個女人能夠接受自己的丈夫有外室?誰能做到?不用楊蓉說話,我就不許。天忱,現在給你選擇,你是要公司,事業,兒女,楊蓉和你媽,還是要這個小女子?如果你選擇她,那從今天開始,我們全家和公司就都與你無關。你要可憐她,就領着她走吧。”

陸天忱回頭看我,我看到他緊緊咬着嘴唇,眼睛裏充斥着沖動的火焰。

“不行,”我大喊,“你不要選擇,已經夠了,都已經夠了,好嗎?”我哭道,“天忱,你知道我是怎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那都是因為可惡的第三者,她破壞了我的家庭,讓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在此之前,我沒有想過對你家庭的傷害,我的心裏只想着對你報恩,用我自己報答你對我的恩情。可是今天,當你的妻子和母親來到我面前指控我是第三者時,我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可惡。我在做着和另一個女人同樣令人惡心下作的事,我在破壞一個幸福的家庭。到此為止吧,天忱,我們一起的這段日子我很開心,就算是我報答你了吧。從現在開始,請給我尊嚴,放開我,放開你的手,讓我走吧。”

陸天忱卻不松手,“可是,你能到哪去?我怎麽能放心讓你一個人走?你一無所有,你能到哪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去我可以找到尊嚴的地方,只是這裏,一分一秒我也不會再呆下去。就算你真選擇我,我也不會選擇你,明白嗎?我們的緣分到此結束了。放開我。”

陸天忱仍然不松手。

“放開我。”我歇斯底裏地喊,淚水順着我的臉滾落下來,“陸天忱,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再跟你一起一分一秒了, 我不想再繼續扮演我最看不起的角色,給我尊嚴。”

陸天忱臉色發青,但是他松開了手。我轉身就奔向門口。陸天忱喊道,“大紅,你總得帶點東西帶點錢,你這樣一無所有可怎麽辦?”

我推開門沖出這個家,臨關門的一剎那,我聽見陸老太太厲聲喊道,“天忱,你個畜牲,不許追她,你出了這個門,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我熱淚恣流,奔出了樓區。到了樓前的草坪上,我看到李姐正在那裏一臉焦急地張望着,見我出來,連忙跑到我跟前,“怎麽樣了?陸先生也不能保你了嗎?他不是那樣的人啊,他不能扔下你不管啊?”

我才知道,一定是李姐通知了陸天忱。我擁住她,哭道,“謝謝你,李姐,陸先生是個好人,只是我不能再當壞人了,我要過自由和有尊嚴的日子,再見。”

李姐也哭了,“你是個好女子,你不是壞人。可是,你什麽也沒帶,能去哪裏呀?”

我松開她,剛要跑掉,陸天忱突然出現,一把抓住了我。驚訝之中,我萬分感動,他竟然不顧他母親的要挾,真的沖出來找我。

“大紅,你說句話,只要你願意,我可以選擇你,真的。”他滿眼淚水氣喘籲籲地說。

我哭道,“謝謝你,天忱,謝謝你的愛,可是,那不可能了。回去吧,你媽媽,你妻子,你兒女,你的公司,那才是你的重心。不要做壞男人,我會看不起你的。回去吧,回到你媽的身邊去,你跑出來,一定是把她氣壞了。放開我吧,放我走吧。”

他望着我,痛苦地望着我,然後突然把一張卡塞在我手裏,“去松江賓館訂個房間住下,那裏有我的朋友。千萬不要委屈自己,這些錢你先用着,等着我,等我把這邊安頓好了,我就去找你。”

他松開我,轉身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宇門裏,回頭拉住李姐的手,“李姐,請把這張卡還給他,我不會要他一點兒東西,之前的算做我對他的報答,之後,我再不會與他有一點關系,把這話轉達給他,好嗎?”

我轉身跑掉,跑出這所小區,跑離我的第三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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