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這一天并沒有吃東西,吐出來的全是清水,很快,有殷紅色的鮮血混在裏面從口腔裏流了出來。
鴻宇真人依然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淩韶。他覺得自己是了解這個一貫性子有些軟弱的弟子的,這弟子比旁人更重感情,聽到這種事情心情大動的時候,他很有自信能诓騙這弟子聽話。
淩韶就這麽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像是要把那些早就已經吸收掉的藥丸以鮮血的姿态吐出來。
鴻宇真人再等了一陣,自覺差不多了,于是再開了口:“阿堯,你看既然我煉藥煉成了,可見天道并非不通情達理的。我說了,只要你——”
幾乎在他聲音響起的同時,黑氣一層一層地從跪伏在地上的那人背上升騰起來,鴻宇真人的話頭猛地頓住,眼看着淩韶終于止住了吐血,斜着腦袋,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的雙眼被全然染黑,看不見眼白,沸騰的魔氣沖開了胸口的衣袍,白皙而瘦弱的左側胸口上出現了漆黑的魔紋。與典籍裏不同,那魔紋沒有一道一道地長出來,相反,在淩韶胸口最初出現的那一點上,九道魔紋同時出現,向着四面八方飛快地蔓延開去,最後彼此連接圓融成了環狀。
鴻宇真人猛地退了一步——他算到了這個孩子性情軟和重感情,卻沒算到他執念如此之深。
“……師父說得對。”淩韶歪着頭,語調聽上去反而像是很冷靜,以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罩子裏頭,“師弟他啊……以守護天下人為道,天道卻這樣容下你們這樣對他……”
“你!”
“連我這個師兄……原來都是該死的……可師弟,是不該死的。”長針出現在了淩韶的手中,他的指尖因為魔氣的沖擊不住地發抖,可是那長針上還是一點一點地萃上了慘綠色,“我……我吃了師弟的經脈,師弟……我吃了他的經脈……哈……這就是天道回報他的,這就是天道……”
“可天道容不下師弟……卻怎麽會容得下你們。”魔氣從罩子上侵蝕而入,在那三人來得及趁着這罩子出現裂縫想辦法逃脫之前,魔氣有如實質一樣扼住了他們的脖子,“為什麽你們還是正道……你們怎麽能是正道呢?天道,天道為什麽會容得下你們?!不……即便天道容得下你們,我,容不下,我容不下!”
毒針自他手中射出,沒入眼前這些人的身體,而那些魔氣卻依然絞動着他們的脖子,似乎要把他們腦袋整個兒擰下來菜罷休。
短促的樂音從身後傳來,淩韶的動作整個兒頓了一下,随即,那樂音又一次響了起來。奇怪的是,他不知為什麽居然能聽懂樂音是什麽:“師兄,停手吧,他們已經死了。”
淩韶轉過頭,翻滾的魔氣讓他整張臉都有些扭曲。視野一片血紅,他看不清東西,只影影綽綽看到有白色的一團站在不遠的地方。
似乎是個男人。
淩韶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什麽地方出了錯,不對,這不對勁,這個時候趕來的人不應該是他——應該是文師姐,三師姐文悅在主峰聽說了真相,難以接受之下沖過來想質問她的母親,卻正好撞見了自己入魔親手殺了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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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這樣的。
淩韶周身魔氣翻湧沸騰,額角甚至因為魔氣的沖撞而裂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流到眉毛處,顯得那雙沒有眼白的眼睛愈發可怖。他終于開了口:“師弟……不該在這裏。”
“不,我應該在這裏。”星盤是殷梓剛剛從絕影峰書房取來的,聲音略有些滞澀,大約是因為這星盤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為了發聲而特地打磨過,不過這麽聽上去音調起伏依然并不刺耳,“師兄,師姐他們被阿梓攔在山下了。這裏只有我來了,我是來跟你說這句的——那天在這裏的人,應該是我。”
淩韶的身體因為魔氣沖撞帶來的劇痛而慢慢地弓了起來,鮮血順着嘴角和皮膚的裂口流出來,然而他卻還在強撐着沒有完全失去神智。
商晏那天其實并沒有來這裏,但是他知道發生了什麽。文悅目睹母親慘死,悲恸之下與淩韶大打出手,淩韶失去控制徹底入魔,随後趕到的幾人聯手壓制了淩韶,把他打暈了過去,而大師兄殷正河情急之下點燃了綠色的火信。
整個玄山資歷最老的向月師叔祖出面,終于壓下了掌門暴斃的事情。那天在絕影峰,掌門和兩位首座死去,晏聖人徹底消失,而不少弟子都親眼看到了翻騰的魔氣,最後在所有親歷者三緘其口中,絕影峰之變在傳言和猜測中變成了後來的模樣。
——淩韶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一天他在這裏究竟聽到了什麽,誰都不知道為什麽一貫脾氣和軟的淩韶為什麽會在一切本該和平過渡、步入尾聲的時候突然失控入魔,除了商晏。
商晏猜到了,淩韶也知道他猜到了,随便他們從來沒有提過。
“我應該對你說這句話的,師兄,謝謝你。”商晏的身體這時候幾乎不能動彈,不過他硬撐着走了幾步,終于到了淩韶面前。淩厲的魔氣從他臉上擦過,把剛剛愈合的傷口再一次刮開,“我從來沒有承認過,我其實是有過怨氣的。”
淩韶一動不動地站着,像是什麽都聽不見。商晏閉了閉眼睛,讓殷梓先前說過的話在商晏心中轉了幾圈——她一貫想得很多,以至于商晏一時不知道她是有意那麽說起,還是誤打誤撞——然後終于開了口:“我被關着的時候,其實恨過師父和師叔,師兄是為了我的緣故殺了他們,後來師兄離山,是為了治好我的傷所以去尋傳說中的魔種,師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一直都應該向你道謝的。”
淩韶依然沒有動。
商晏終于睜開了眼睛,直視這淩韶的眼睛:“我醒來之後那段時間,不願意見任何人,以至于師兄那次離山之前我都沒有見過師兄一面……那是因為那時候我心裏是有怨氣的,我被切下經脈煉藥的時候,那麽多蛛絲馬跡為什麽你們誰都沒有懷疑過,鴻宇師叔那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你們吃過藥之後的反應,每天都說,我确實是有過遷怒給你們過的,不算短的一段時間,其實我是在怨恨你們。”
淩韶猛地張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終于擡起頭,看向了商晏的臉,他全身都開始發抖,黑色的魔紋順着脖子一路蔓延到了下巴:“師弟……”
“阿梓說得對,假如一直假裝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的話,就永遠不會有和解。假如我繼續這樣下去,那件事情就只會一直折磨師兄。因為我不是真的從未在意的,我這麽多年沒有再見過商氏的人,正如我當初足足一年多沒有願意見任何人,所以其實師兄已經知道了,我是有怨氣的。”商晏松開了握着星盤的手,按住了淩韶的肩膀,然後慢慢地張開嘴,用有些喑啞的聲音艱難地說道:“不管是藥,還是當初沒能發現這一切,都不是師兄的錯,無論師兄怎麽想或是當初其他人怎麽說,我都原諒師兄。那師兄也原諒我吧,原諒我一直在騙你們,原諒我曾經遷怒給你們。”
鮮血從淩韶眼眶中流了出來,就像是兩行帶血的眼淚。商晏站在他對面,第一次徹底明白了,就像是殷梓說的,自己其實一直做錯了。他以為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責怪,對其他人總是最好的。可是原諒自己總是比原諒別人要難的,而當他們沒辦法原諒自己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有資格來原諒他們。
有那麽一會兒,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響得震耳欲聾。淩韶擡起頭,卻發現商晏已經不在面前了,他整個腦袋被這破裂聲震得像是要裂開一樣疼。再然後,他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出現了裂縫,他似乎也逐漸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浮到了半空中,如同另一個人一樣看着下面的一切。
他看到文悅出現在了那大殿的門口,看着文悅沖動之下一劍劈了過來,而自己整個身體像是被魔氣裹進去一樣反手打了過去。他看到了随後趕到的大師兄臉上不敢置信的震驚的表情,也看到了大師兄随後力排衆議依然讓自己成為鳳朝峰首座的時候,文師姐怒而棄劍的背影。
他看到終于醒過來的自己揮開了其他人的手,執意下山去尋找魔種,那個師父說過可以治療一切傷勢的魔種,看到魔道三派內亂的刀光劍影屍山血海,看到了面無表情地走在一地殘屍中,向着周遭垂死求救而伸出的手揮劍、最後一路闖進望花澗總壇的自己。
——我真的做錯過很多事情。
心魔境不斷地破碎,淩韶卻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收回了視線,閉了閉眼睛。再睜眼的時候,他看到許多年之後的那個暴雨天裏,自己撐着一柄黑色的傘,另一只手裏懷抱着一個不會哭的嬰兒,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濘中走回了玄山。
“這就是心魔境。”淩韶再一次察覺到自己腳踩在實地上的時候,輕輕地吐了口氣,“……比想象中要難走。”
樂聲響了起來:“該恭喜師兄,總算是走了出來。”
淩韶聽到樂聲略有些不連貫稍稍一愣,猛然間想起來先前商晏開口說話的事情,立刻回頭,看到商晏坐在地上,半靠在殷梓肩膀上沖着他微微地笑。淩韶立刻兩步過去,動手穩定商晏體內靈氣反噬情況:“……狀況還算好,幻境中的反噬沒有完全還原到現實中。師弟太魯莽了,即便最後不過去,我也必定能走出來。”
商晏只是笑:“我不是不相信師兄。”
淩韶沒吭聲,他安靜地施完了手裏的術式,下意識地擡起頭,發現這裏已經不是地宮了。眼前毫無疑問是一個山谷的入口處,繁花盛開,甚至于淹沒了到了腳脖子,有潺潺的溪流聲從不遠處傳來,不過花叢太高,一時沒能看清流水在何處:“……這是哪兒?”
殷梓不知為什麽一直握着劍,一臉警惕地防備着周圍。她聽到這一聲終于回過頭,擡了擡下巴,指向了淩韶身後:“是魔修的地盤,名字寫在那裏。”
淩韶立刻回頭,看到一個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以鮮紅的字跡寫着三個大字——
望花澗。
“……這裏是,望花澗?”淩韶目瞪口呆,“不可能!這裏不是望花澗!”
殷梓詫異地看了過去:“為什麽不是?”
淩韶艱難地扭動脖子轉回了頭:“……因為我沒蠢到認不出自己的家門。”
“家門?”
淩韶捂住了眼睛,壓了壓心頭的羞恥感:“忘了介紹一下自己,在魔道那邊的話,我是毒宗望花澗這一任的……花主,毒公子淩韶。”
作者有話說:
因為覺得卡在上一章的位置停一天有點缺德,于是擅自調休(x),明天再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