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這株魔植每年開花結果,果子裏頭有些許魔氣摻雜,凡人吃下去便會感覺自己力大無窮。”花重仰頭,正對着那些被根瘤裹在其中的人們,他看不見東西,卻依然能感受到其中包裹着的人正在成為魔植一部分的生氣,“并不奇怪不是麽,力氣大的話能做的事情也會變多,錢財或是別的什麽,更別論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力氣大的話也同樣意味着健康,和長壽。”
“你的意思是,他們就因為這種理由,就設下這種迷陣來誘殺他人?”陸舫覺得有些想笑,“這未免有些可笑了。”
“陸師弟聽說過祭河神麽?”甘子時開了口,“我們倒海塔位于海上,我們小的時候都做過那種不算太難的任務,從入海口開始溯流而上,驅逐河水中的怨氣。我聽說陸師弟也出生自南海之側,師弟知道這是為什麽麽?”
陸舫張了張嘴,想起來小時候常聽母親說起的故事:“有些地方有習俗,以活人祭河神……是用漏水的船只或是破席子,載着人順流而下,直到淹沒在河流中。”
“陸師弟覺得有河神麽?”
“無稽之談。”
“是啊,無稽之談,可就是有人去做。只要能讓自己活得安心一點,哪怕是虛假的‘神’安心,他們什麽都做得出來。”甘子時也跟着擡起了頭,“而這棵‘樹神’,是看得見摸得着能賜予‘神力’的東西,陸師弟現在還覺得這件事情這可笑麽。”
陸舫閉上了嘴,眼中光芒閃動了幾下,不知在想什麽。
“最初大概是他們從城裏挑人,我猜就像那些祭河神的地方一樣,他們一邊慶幸着被獻祭的不是自己,一邊滿嘴恭維着說被獻給樹神是莫大的榮幸。”甘子時語氣溫溫和和,和平時沒什麽區別,“後來他們的樹神胃口太大了,于是他們開始需要從外面弄祭品回來,而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人想出了這個點子——用落孤花誘使人們來到這裏。”
“真是個很天才的點子,要不是魔劍出世引起魔氣沸騰的話,或許很長時間都不會被發現。”甘子時的語調有點譏诮,“可惜了,魔植被魔氣所激,胃口再也不是吃幾個人就能滿足的,它吞噬了一整個城,并開始制造出幻境自己捕食了。”
陸舫依然握着劍,看着那些根瘤,過了好一陣才問道:“還有哪些人活着?”
“你想救他們麽?”花重偏着頭,他的側臉長得很柔和,以至于他這麽說着的時候看上去仿若在說着什麽溫柔的寒暄,“即便這樣,你也打算救他們?”
“不是每個人都做錯了。”陸舫搖了搖頭,“倘若這裏面還有小孩子呢?還有到訪此處的旅人呢?我不知道誰對誰錯,凡人的對錯我判別不了,我把活人帶出去,交給他們凡人的官府調查定奪。”
甘子時一時語塞,居然沒想出該說點什麽。
說話間,那顆被花重抱在手心裏的心髒突然劇烈地收縮了一下。花重稍稍低頭,正對着那顆心髒:“不,我們不走,我們得等他們回來。”
心髒并沒有聽從他的話,無形的葉片和細長的莖舒展開來,瞬間把花重卷了起來,這次無形的植物似乎終于領會了花重身邊的兩人是他的同伴,到底是沒動粗,也好端端地把他們包住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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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動了動脖子,剛要開口,驟然之間,整個地宮發出了一陣劇烈的顫動——
就好像整個地宮失去了支撐,即将坍塌一樣。
花重一時怔住,只看到旁邊牆壁上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那幾根葉片已經将他們向着裂縫扔了過去。
在裂縫合上之前,陸舫正好回頭,看到那株魔植的根須瘋狂地扭曲着,将整個地宮中鞭打得一片狼藉。在落下的碎石磚瓦中,整個地宮向地下沉去。
花重看不到裏面的景象,隐約意識到不對勁,伸手想抓住裂縫的邊緣,旁邊的甘子時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花師弟,現在我們應該立刻出去。”
“父……”
“我們先出去。”甘子時拖着花重,順着他們被甩進的地道向外走,“他們不會有事的!相信他們,你不能出事。”
陸舫聽着後面的坍塌聲,咬了咬牙,伸手拉住花重另一只胳膊,兩個人架着他向着地道外面狂奔而去。
“花師弟,我帶你回倒海塔,長老們一定有辦法救他們的。”甘子時一邊壓住花重的反抗,一邊語調極快地勸說着,“有很多人想見見你的,你一定不能在這裏出事。”
——
“這是什麽聲音?”殷梓隐約聽到什麽震蕩,卻似乎像是隔着很多重山壁,聲音不大卻嘈雜,聽不分明。
“這幾天似乎常有這樣的動靜。”商晏坐在窗口,稍稍側着頭,遠遠地看着山谷處,“大約是地宮的動靜,它的時間并不流動,大概時不時會因為修複而發出一些動靜。”
殷梓的目光稍稍向下移,又一次停在了商晏的右手上。
商晏的膚色因為常年隐居絕影峰,加上病痛的折磨而偏慘白,然而這只手的顏色比他的臉色更加糟糕,幾乎有些發青。雖然淩韶幾乎是兩天沒有合眼通宵達旦地借助無盡治好了斷臂的傷,但是他本人似乎并不太習慣這只失而複得的右手,當他移動身體的時候,右臂總是慢一拍才跟上整體的動作。
商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跟着低下頭,稍稍挪動了一下右臂,虛虛握了個拳。他依然用左手握着星盤:“我從來不知道劍還能化成劍骨。鐘桀魔祖并不是個劍修,無盡也不是一把劍骨鑄成的本命劍。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心裏習慣于認定我的劍與右臂是一體的,無盡在回應我。”
“早知道這樣的話,我當初應該把遺恨帶出來的。”殷梓別了別嘴,語氣有些琢磨不太清的惋惜。
商晏沒忍住笑了起來:“遺恨選擇的主人是你,不是我,既然你不想要,它自行折斷那便是它的脾氣。魔劍有靈,那就是遺恨選擇的結局,未嘗不好。”
“師叔原來的劍叫什麽?”殷梓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商晏反而愣住了片刻,似乎回憶了一陣這才回答道:“問心,我的本命劍叫這個名字。”
殷梓立刻想起來那院子門上流着血的匾,眉間微動:“是師叔自己取的麽?”
商晏又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稍淡:“不,是師父取的。”
殷梓臉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才聽到商晏問道:“說起來,你什麽時候發現我是商晏的?”
終于到了這個問題,殷梓別了別嘴:“在那個村子,我看到你留下的石板了。”
商晏側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點什麽:“怪不得我總覺得那個村子有點熟悉。”
“……”殷梓捏了捏鼻子,總覺得這個回答并不意外,“那裏的人還記挂着你呢,說是聽到你的死訊,好多見過你的人都難過到哭出來了。”
商晏于是笑:“他們記挂的也不是我,是晏聖人。”
殷梓是第一次聽這句話,只覺得有點憋屈:“你不就是晏聖人麽?”
“我不是。”商晏終于擡起右手,按了按額角,指尖的溫度很低,“商晏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廢……這句話并不只是為了玄山,也是他們心中的我,他們以為的晏聖人是個無所不能的神話,他們可以接受商晏死去,讓神話畫上一個終點,卻不可能接受商晏變成這樣,讓神話破滅。阿梓,晏聖人是晏聖人,我是我。”
殷梓側着頭看他,半晌跟了一句:“師叔是師叔。”
商晏被逗笑了:“是,那阿梓也是阿梓。”
淩韶一回來就聽到了後兩句毫無營養的對話,不禁感到一陣頭疼:“我好歹是去探路了,你們能不能抽空擔心一下我?”
殷梓聽到聲音懶洋洋地回過頭:“我們這七天都已經走了十幾遍了,還能有什麽好擔心的——我相信你肯定走不出去。”
自從他們進到這間聽雨閣之後已經過去了七天,在反複搜索了這間小樓之後,他們終于确信這棟樓就真的只是一棟久無人居的普通居所,沒有任何機關暗道。而他們掉頭前往谷外的行動也并不順利,那迷霧當中無疑并不是他們所知道的世界,無論他們是直行,還是蒙住眼睛,或是以靈氣聚集成線标記來路,他們也依然繞回了這座山谷。
顯而易見,山谷并不打算就這樣放他們離開。
“所以你們就這麽安心地打算在這兒了卻餘生?”淩韶語調末位略微擡起,像是有點不敢置信。
殷梓毫不猶豫地回答:“那當然不會,鐘桀魔祖既然能出去,那我遲早也能,最不濟你多等等,等我渡劫飛升了再出去。”
淩韶被這個回答震懾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她說笑的。”商晏終于沒忍住,“她在等時機。”
“時機?”淩韶總算回了神,轉向了商晏,“什麽時機?”
殷梓別了別嘴:“這裏是聽雨閣,還沒下雨呢。”
淩韶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說……”
“望花澗确實能看到鮮花,那聽雨閣一定是用來聽雨聲的。”殷梓看向了商晏,正對上商晏帶着贊賞的目光。她的聲音稍微停了一下,這才繼續說了下去,“鐘桀魔祖給這裏取的名字,大概并不是随意找的風雅的名字。”
淩韶沒關注對面的氣氛,倒是聽得打了個哆嗦:“所以纏身獄,真的能追着人跑麽?”
“……”殷梓扭過頭咬了咬後槽牙,“現在擔心纏身獄有點早,先等下雨吧。”
這回他們沒有等太久,這天入夜的時候,山谷裏終于陰了,等天色徹底暗下來,就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作者有話說:
花重:我想留下。
其他人:不,你不想。
(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