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父親,飛升是什麽樣的呢?”
藤葉的縫隙間落下點點的光斑,年幼的女孩坐在父親肚子上,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透過那個圈像上看。
青年人半躺在躺椅上,一手扶着女兒的肩,不讓她摔下去,一手緩緩地理着她的長發。
“飛升之後就是仙人了。”
“仙人?仙人很厲害麽?”殷梓一扭身,趴到父親的胸口,伸手戳着父親胸口的龍形盤繡,“和龍一樣厲害麽?”
“比龍還要厲害,仙人和我們是不同的,仙人什麽都能做到。”易仁秀聲音裏帶着午覺剛醒的散漫,“也能去任何地方。”
“那我要飛升!”殷梓開心起來,“我已經築基了,離飛升還差多遠啊?”
易仁秀握住她的小手,從左手小拇指開始點起:“築基之後先要結金丹,然後凝成元嬰,探尋洞虛,合道成聖,再渡過寂滅,就能渡劫飛升了。”
他的手指停在了殷梓拇指的指尖上,殷梓伸右手去抓:“那父親到哪裏了呢?”
“我是洞虛。”
于是殷梓抓着父親的手指移到了自己中指上:“到這裏了!父親快要飛升了麽?”
易仁秀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殷梓嘟嘴:“父親這麽厲害,一定能變成仙人!父親變成仙人會做什麽呀?”
易仁秀輕聲地笑了一聲:“成仙之後……大概會造船帶你們一起出海看看。”
“父親想出海?”
“是啊,我想去尋一個地方。”
“一個地方?在海的另一邊麽,是什麽樣子的地方?”
“……我們來的地方。”
……
……
最初的最初,陪同他們那位已經渡劫的同伴,領着身後那些在原本的地方無處栖生的平民百姓,踏上那艘船,去往那位同伴發現的新天地的時候,沒有誰不是滿腔熱忱的。
他們在這片荒陸落腳,以雙手和豪情引着人們将這片荒陸開墾成了人世,将一片無人孤陸變成了屬于他們的下雲十六洲。
可終點總是會來的,人們不再需要他們的幫助,開始自行安居樂業,龍脈也已穩定,艱難的奮鬥終究有了句點。
時間愈慘,熱血逐漸冷去、豪情終究褪色,留下的卻又是什麽呢?他們或為了夢想、或為了友誼而來到此地,可帶他們來此的那位同伴某次外出之後再未歸來。或許是橫生意外死在他鄉,或許是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尋來的路,再或者只是已然飛升的他對時間的概念與旁人再不相同,無論如何,那個人再也沒有回來,于是他們便失去了回去的路。
他們留在了此處,在南海之上建起了高塔,供奉着此陸的真龍,等待着再有人渡劫成仙,領着他們回去的時刻。修真的路如此漫長,而等待如此漫無止境,他們并不是真的不明白,能夠渡劫的終究只是極少數的天道寵兒,而他們更加可能将會永久留在這裏。
他們終于放棄了。
開宗立派,傳道授業,醫樂陣武,各自開始尋覓着自己的繼承者。當年的年輕人們老了,終于開始接受這樣的命運,他們終于将這親手創造出來的雲十六洲當成了新的家,就此安頓下來。
下雲十六洲是沒有巫者的,因為當初與衆人一道來此、執掌天象并為衆人祈福的巫者,遲遲沒有與衆人一道。
本該能消解一切傷痛的巫者發覺無法為自己排遣憂慮,他患上了思鄉的病,明明是不得歸家的游子,卻始終無法忘記故土的模樣。
那思念比血緣更為粘稠,比時間更為強韌,它有如一種禁咒一般附着在巫者的血脈裏傳遞下去,仿佛一種疾病一般刻在他們的骨血中。即便他們不再修習巫道,遠離一切與先祖相關的事物,那巫者的血依然流淌在他們的身體裏,執着地思念着故土。
他們想要回去,循着來時的路,去往那早已回不去故鄉。
——不是不知道數十或許上百萬年前的故鄉或許早已湮滅于時間之下,但那思念卻依舊噬骨剜心,不得停歇。
“……最後,他們為了獲得渡過重洋的力量,不惜觸犯了倒海塔的禁忌,與其他人徹底決裂,一族遷往西陵。”花重這樣描述道,“西陵易氏血脈單薄,卻并不分散,世世代代男子娶親女子招婿,從無一人離開家族去往別地。師兄師姐或許是第一第二個離家的易氏子弟,而這也不過是因為九葉蓮子的氣息壓制了你們原本的血脈。”
殷梓單手撫摸着空懷退燒後有些冷的額頭,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父親說的,居然是真的。”殷梓閉了閉眼睛,終于開了口,“他說,他若飛升了,只是想去來處看一看。從我來到玄山之後,就從來沒有相信過。”
她頓了頓,目光在空懷蒼白的面孔上停留了好一陣:“這就是一切的答案?也就是說,倘若什麽時候,九葉蓮子留在我們體內的氣息消耗殆盡,我們也遲早會變成這樣?”
“這倒不至于。”花重比劃了一下,“九葉蓮子的靈氣也不至于撐不過一兩千年,它的靈氣現在還留有大半,畢竟煌姬還在等着取師姐的血呢。九葉蓮花也是仙人留下的,是鎮魂之寶,傳言中九葉蓮花能讓人平穩地度過所有境界的突破。
鐘桀魔祖留下的那條密令——同時修習燕歸時和驚雷起的人,就是下一任魔祖——有很多人嘗試過,無一不心智全毀神識崩潰,沒有九葉蓮花的幫助大概是不行的。所以煌姬先是擄走了師兄,發現沒有用之後,又攻下了空蟬寺,大概也是為了搶奪九葉蓮花卻沒能得手。而現在,她大概會沖着師姐來了。”
“花主真的相信,煌姬是為了那一半真魔之體裏的修為麽?”男人的聲音從屋梁上傳了過來,殷梓神色一動,下意識地拔劍,劍出到一半卻又頓住了。
“雷主去而複返,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來,何必做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殷梓把劍扔了回去,向上斜了斜眼,這麽大聲說道。
“我是光明正大地進來走到這門口的,只不過聽着你們聊得興起,一時沒好意思打斷。”班舒伸展了一下腿腳,從屋頂上跳了下來。
花重揚起了頭,語氣并不太好:“那我該多謝雷主的體貼麽?”
“花主說笑了。”班舒毫不客氣地在他們旁邊坐下,非常自然地接了向前的話,“九葉蓮花乃鎮魂之物,傳說中能守住人的心神,所以用九葉蓮花能夠輔助同時修習驚雷起和燕歸時。也正因為如此,煌姬很可能是想要通過這條路子得到魔祖一半修為,進而沖破合道巅峰的坎兒——諸位是這麽想的,沒錯吧?”
沒人回答他,不過既然沒有人反駁,就已經足夠能說明他們的想法。
“不過我在想,鎮魂之物,應該還有一個更加簡單的作用。”班舒的敞着腿,大大咧咧地直視着對面幾人,“是鎮魂。”
殷梓隐約聽出來了他的意思,卻一時沒有敢于接話,只反問道:“雷主這是何意?”
“真魔之體尚在,而魔祖神魂卻已經消散。倘若有九葉蓮花鎮魂,召回一兩縷神魂,也未必不可能。”班舒并不打算兜圈子,單刀直入地說了結論,“等到那個時候,魔祖複活,卻也不是完全的複活,而是變成了聽她驅使的人——這種可能性,你們覺得怎麽樣?”
花重比了個手勢:“既然魔祖的密令說只以一半修為作為獎勵,雷主以為,另一半真魔之體在何處呢?”
班舒驚訝地看着花重:“不是留給少主的麽?我以為少主已經吸收了呢。”
“雷主知道得很多。”殷梓對此并不知情,不過她很快從花重的表情裏得到了答案,“我以為這應該算是秘密。”
“秘密麽哈哈哈……我猜短短七年,就算少主囫囵吸收進去,也不夠正經煉化幾成。”班舒挑了挑眼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要以另一半為媒介把這一半抽出來,應該也并不難。”
殷梓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雷主真敢猜。”
“我對猜謎頗有自信。”班舒把一條腿翹到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前後晃着椅子,“我倒是有法子能阻止煌姬,不過如我先前所說,我需要一點幫忙——魔祖的密令,說到底不過是個咒。只要我現在成功修習了燕歸時,那剩下這一半真魔之體,就是我的,永遠不會被煌姬的到手了。”
“說得好聽。”殷梓輕笑了一聲,“那照此來說,雷主也不過是想要得到九葉蓮花和九葉蓮子的庇護壓制反噬,取得那一半真魔之體。不是麽?”
“借助九葉蓮子的能力。能壓制反噬……”班舒雙手插在腦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當年同時創造這兩門功法的鐘桀魔祖,可沒有這等寶物壓制心性。”
殷梓聽着這話不對,猛地回過頭。
班舒擡眼,語調平淡毫無起伏:“這種傳言,我一個字都不打算照着做。”
“雷主這是何意?”花重終于再度開了口。
“我這個人,倒是比較死腦筋,不太相信借助外力那一套。畢竟,說不準那一套說辭也不過是煌姬編出來騙人幫她給魔祖聚魂的呢?”班舒微微昂着下巴,從殷梓的方向看過去,能看到他的眼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我要修習燕歸時,就以現在的狀況修習。既然鐘桀魔祖能同時創造這兩門功法,那我為什麽不可能同時修習?前人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我不相信非要依靠外力才能成功。”
頂着殷梓和商晏震驚的眼神,他稍稍側過頭:“只不過凡事都有個意外,所以我來請諸位幫個忙,我想在望花澗閉關,還請花主行個方便。”
花重靜默了片刻:“這是什麽意思?”
“花主雖然尚未完全煉化,但是畢竟有着一半真魔修為。而晏聖人雖說無法動用靈氣,卻修為早已合道巅峰。我聽顏護法說過,她失去神智的時候依然本能地因為恐懼而屈服于晏聖人,我希望我也同樣。”
班舒的瞳孔看上去異常明亮:“所以我來這裏,借塊地方。倘若我失敗神識破碎,還望聖人和花主給我一個痛快。”
其他人一時沉默,居然沒人回話。
“沒有其他選擇了,除非你們真的想看到煌姬複活一個沒有神智的鐘桀,然後用他的軀殼做出逆着他本心的事情。”班舒晃了晃椅子,“夫人相信我能成功,所以同意我回到這裏,晏聖人,你會相信我麽?”
作者有話說:
晉江回評這個驗證碼,能不能讓我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