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唐青洲的來玄山之前的事情,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确實簡單得很,常見到仿佛下雲十六洲每朝每代都會發生這麽一兩次。登上帝位的君王喜新厭舊,冷淡了青梅竹馬長大的皇後,寵愛更加年輕美貌的妃子。而皇後的誕下的長子尚還年幼,母親性情懦弱,終日以淚洗面自怨自艾,于是他就這樣從衆人的中心淪落到看貴妃臉色過活。

等到他的父親病死,貴妃為了給自己的兒子争奪皇位,派人殺了皇後,冠以帝後情深皇後追随而去的名義下葬,再追殺本該是太子的皇長子。為奪嫡流血的無辜者在凡世間并不罕見,非要說起來,能以不到十歲的年紀在母舅家死士的庇護下一路逃出王都,正好撞上外出的殷梓,唐青洲甚至可以算是運氣很好。

商晏聽着殷梓這麽說,也下意識地皺起眉毛想了想:“青洲做了七年的噩夢,心神要完全平複下來大概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像這樣輕易地被帶回噩夢之中,或許還會反複幾次。不過伯奇現在在你手腕上沉睡無法去幹涉他的噩夢,應該等一等就會好的。要是你實在擔心的話,回頭尋兩個樂修安撫他的情緒。我明日就要去守着雷主閉關了,最好……”

殷梓安靜地聽了一陣,然後終于開口打斷了商晏的話:“師叔,我……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商晏似乎有些驚訝于殷梓居然這麽說,一時沒回答。

“我當初把他帶離了皇宮,聽到他保證以後不再回想就放下心來。可是如今,他的噩夢裏還是那時候的一切。他應該是害怕的吧?”殷梓偏過頭,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青洲是不是其實還總會有幻覺,自己還留在那間皇宮裏呢?他這樣下去,要是我們不陪在他身邊的話,他日後會生出心魔麽?”

商晏指尖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我不該什麽都不說就把他丢下的,當初我就那麽離開了絕影峰,從來沒有和他說過理由,可是他從來沒有來質問我。”殷梓的語氣有些控制不住地急躁,“他是不是在想,無雙是我的弟弟,我們是一家人,所以他不該像貴妃一樣打擾我和我的家人呢?他是不是……一直很害怕呢?”

商晏察覺到殷梓情緒不太對,出了聲:“阿梓……”

“師叔,我們回去絕影峰吧,還跟以前一樣。”殷梓少有地克制不住情緒,伸手抓住了商晏的手臂,一股腦繼續說了下去,“我想跟師叔一直在一塊,就我們,還有青洲,還跟以前一樣就好,這樣真的不行麽?師叔,真的不行麽?我們回去絕影峰吧?我——”

“那,易無雙呢?”

殷梓沒說完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裏。

商晏出生名門,來玄山也是內門弟子的教養,這約莫是第一次,他用這種口氣地直呼了一個小輩的全名,全然沒有任何長輩該有的模樣。但他臉上并沒有什麽反省的樣子,只是這麽盯着殷梓的臉,看着殷梓臉上激動的神色在這簡短的樂音中緩緩地冷卻下去。

他這些年的記憶向來有些含混,越是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情便越是想不起來。淩韶早些年回來玄山的時候跟他說過,這不是神識受損,只是不願意回想,等他想要想起來的時候,總能想起來的。

不過商晏自己倒是并不太信這套說辭,原因無他,只是淩韶打小就不是個靠譜的性子,雖說成年後他醫術毒術說一句名滿天下也并不為過,可是少年時候的印象總是更加根深蒂固的。可商晏這會兒卻突然意識到了或許他說的是對的,那天夜裏——易無雙來玄山那天夜裏——的事情,他在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的那個剎那,毫無征兆地想起來了一些細節,原來那天他是見到了殷梓的,而他讓殷梓離開絕影峰,原來并不只是因為星盤上複雜交錯的命理。

他隐約想起來了,他那時候曾經站在絕影峰山崖邊上,遠遠地看着殷梓抱着棋盤,獨自窩在山腳下的石臺邊上,一個人在夜色中,跟自己下了一夜的棋。

名門世家出生的孩子要學的琴棋書畫,殷梓都學過個囫囵,卻又都不擅長,也不喜歡。她初來絕影峰,商晏也尋思着這些也該教一教,怎耐兩人興致都不高,便日漸擱置。

商晏突然就想起來了,那一夜的并不明亮的月色下,那個女孩子沒回來絕影峰,也沒呆在主峰,就這麽坐在絕影峰的山腳下。明明白日裏明明還回來絕影峰,一臉喜樂地說起了弟弟來的事情,明明青洲回來跟他說起過,師姐在主峰到處忙碌着,打點她弟弟的住處。

他想起來,那一個棋盤上,全是黑子,沒有一個白子。而她的臉上一片空茫,與她白日裏迎接并且安置弟弟時候的沉着冷靜,與她回來絕影峰時候的喜氣,全然是不一樣的。

商晏突然記起來,那一刻從他心髒的位置彌漫出來的那一陣細微的刺痛。

他看着大雨從天而降,把那個孩子澆得通體濕透,看着那孩子背倚着山壁,居然就那麽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總記得自己與殷梓說過那句話,而現在他終于想起來是什麽時候說起的。那一天他其實下了山,走到了她跟前放下了一顆避雨的珠子,然後開口說了話。他是合道巅峰的修為,開口即是天道代言者,那時候甚至沒能結成金丹的殷梓自然是要受到約束的。

他說:“你走吧,你若是留在這裏,就成不了仙了。醒了之後,就別再回到絕影峰來了。”

——做一個兩難決定如此痛苦的話,那麽這個決定就由他來做好了。她不必因為傷害了誰而內疚,也不必在日後回憶起這一刻的時候有任何後悔,這個決定代表的一切取舍,本來應該直接歸咎給他就可以了。

夜色中,兩人隔着半步的距離,就這麽對視着。

殷梓突然想起他們說過的那個承諾,那一日之前,過去的一切都只是過去,與他們彼此無關——要是真的這樣就好了,可是易家和玄山的人,終究還是會出現的,逃不走也避不開。

“阿梓,你總是,很輕易地說起以後的事情。”商晏輕輕地撣開了殷梓抓着他小臂的手,“你年紀還輕,即便在離開易家之後在絕影峰多住了一陣,也不必以此來決定你的以後,就像……你小時候在主峰說,等你飛升了就會來娶我一樣,那太遙遠了。而未來的變數何其之多,現在下定論還太早了。”

殷梓回了神,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師叔……我每次問你是不是等我飛升了,就可以回去絕影峰的時候,你的回答,都不是真心的,對麽?你只是覺得,我還年輕,等以後想法就會變得,不是麽?”

商晏并沒有否認:“你初來玄山,就住在絕影峰。我教了你劍術,教了你修煉,我們在一起呆了許多年。你對我很是依賴,可也只是依賴而已,不是你以為的愛。這些東西,也不是足夠支撐到很遙遠的未來的東西。”

殷梓突然低聲笑了起來:“或許是吧,可是假如這不是愛只是依賴的話,那我也只要這個,這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師叔,沒有人來規定什麽是愛什麽不是,你說的依賴,就是我說要的東西。”

“阿梓……”

“師叔對我也是一樣的,不是麽?不管那些事務,師叔是希望我呆在你身邊的,對麽?”

“我……”

殷梓看着商晏的神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突然再上前一步,直接伸手去抓商晏的胸口。商晏被近身得毫無防備,下意識地左手手指微屈,以一個反擒拿的手勢向着殷梓那一側的肩膀按了過去。殷梓的動作更快一些,沒等商晏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手臂一抖,空挽了一個劍花撥開他的手臂,抓住了他的領子,把他拉了過來。

商晏下意識地有些懊惱——雖然只是電光火石間的無心反應,然而這些年疏于鍛煉,身手居然已經怠慢到了這個程度,甚至于這麽一個僅憑反應的過招之間就明顯慢了一拍。

再下一個瞬間,他終于後知後覺地呆住了——等等,現在情況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嘴唇上傳來的觸感異常柔軟,呼吸交錯在一起,從面頰上拂過,帶起一陣令人顫栗的熱度。商晏的瞳孔稍稍放大,立刻地想要去抓住星盤說些什麽,可卻遲疑了一下,到底沒有動。

過了好一陣,他才察覺到了抓着自己衣領的力道松了。

“易家生我養我,母親和父親口口聲聲說着愛我,可我卻再也回不去了。”殷梓依然仰着頭,呼吸稍有些不暢,“玄山,清流師叔和師父一開始想要送我走,師叔把我留在絕影峰,跟我說可以把絕影峰當成是家。再然後,絕影峰我也回不去了。現在,我總算把師叔找回來了,師叔要再趕我走一次麽?”

商晏剛去握星盤的手指一下子僵硬住了。

他正對着殷梓漆黑的眼睛,突然意識到自己當初做了些什麽。

——他以“為你考慮”這樣的名義,把這個被遺棄過一次的孩子,從他許諾過的第二個家裏趕出去了。

“可是師叔,我這一次不會走的。”殷梓退了一步,沖着商晏笑,“我知道師叔這麽輕易就答應雷主為他護法,也是想避開我,可是這次我不會走了。我是不能放着無雙不管,等我從纏身獄回來,我不會再走了。師叔,你等我回來。”

作者有話說:商晏看向作者:我格擋那一下,是不是有些許尴尬?

——不,這不尴尬,你那一下要是格擋成功了,那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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