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唐青洲整整昏睡了兩天一夜,才終于悠悠醒轉。
“醒了?”
他才剛剛勉強動了動眼皮,就聽到了一聲冷笑。這聲音聽上去很熟悉,以至于他還沒來得及思考,就已經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随即他發覺自己全身酸痛,近乎動彈不得。
“不錯,還知道要躲。”殷梓一只腳踩在他床沿上,又冷笑了一聲,“先前不要命的豪氣呢,和上古巨妖做交易的底氣呢?怎麽現在,知道要躲了?”
“師……姐……你……你……師叔……”
久未出聲的喉嚨裏發出幹啞難聽的聲音,像是兩塊幹燥的木頭彼此摩擦,發出吱呀的聲響。
“我還活着,師叔也好好兒的,放心吧。”殷梓別了別嘴,“我離死最近的時候,就是從地宮裏頭出來走到王都,一眼看到你坐在龍椅上,差點被吓死。”
唐青洲臉上僵硬肌肉抽動兩下,露出一個奇怪卻無比真摯的笑容。
“你還記得你幹了些什麽事情麽。”殷梓煩躁地用力踩了一下床沿,“活得不耐煩了,回去坐那個龍椅?我當初救你的時候,你怎麽答應我的?唐青洲,你親口發過誓,你絕對不會坐上那個龍椅。你一腳踏進修道這條路,回去坐那個椅子就是找死,你自己不知道麽?”
唐青洲還沒完全清醒,怔怔地傻笑。
“青洲,你跟我說以前的事情你全不在意,一轉眼就能拿出噩夢喂伯奇。”殷梓神色一點沒軟化,看着唐青洲的眼神異常嚴厲,“你這些年,到底有沒有忘記那些事情?我這個師姐就這麽不值得相信,你一次都沒跟我說過?你是不是要等到以後突破元嬰走火入魔,才讓我知道當初的事情還是你的夢魇?”
唐青洲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又發出聲音:“我……已經死了麽。”
要不是唐青洲現在躺着不能動,殷梓這一腳就踹到他身上了。
“還沒死呢。”殷梓氣極反笑,“怎麽,真的想死?我當初辛辛苦苦撈回來的這條命,你就這麽看不上?”
“我金丹碎了。”唐青洲的嗓子總算恢複了些許,聲音也流暢了一些,“師姐,我就要死了……”
“你還知道你金丹碎了?”殷梓咬牙切齒,“那你還不知道停手?硬撐了七年?”
殷梓一貫對唐青洲很親近,态度這麽差倒也是第一次,唐青洲聽着卻只是笑:“師姐……我都要死了,別生氣了,你哄哄我吧?”
“可惜了,你三師兄不知道你這麽急着找死,分了你一顆金丹,導致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了。”殷梓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的臉,“你明知我和師叔墜入地宮沒能回來,就算開始你想等我回來,可是整整七年了,我們失蹤七年了,這八成是已經死在地宮裏,你就這麽急着去地下陪我們?青洲,為什麽中途不停手?”
唐青洲的臉頰因為瘦削而幹癟,顯得他的眼睛異常大:“分了我一顆金丹……什麽?”
“你靈氣幹涸,所以沒法兒判斷狀況,再躺幾天就能感知到金丹了。不過這顆金丹不是你自己的,估計磨合也需要一段時間。”殷梓對着唐青洲這個樣子,臉色終于擺不下去了,她用力嘆了口氣,放軟了語調,“青洲,你怎麽會覺得假如你死了,我們能安心呢?七年了,假如我們已經死在地宮裏了,你才多點兒大,你何必跟過來?倘若我們還活着,那地宮就不是那麽危險,又怎麽會需要你舍棄性命來拖時間救我們?”
“師姐……我想回絕影峰。”唐青洲盯着殷梓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句來。
殷梓聽着這話心裏一軟:“你先養好傷,等我從纏身獄回來,我們就回去。青洲,你七年前為什麽不回去絕影峰?要是等我們出來了,發現你死了,那師叔和我該怎麽辦?”
“我想……和師叔師姐一起回去絕影峰。”唐青洲眨巴眨巴眼睛,又說了一次,“我不想……一個人回去……所以我在那裏,等你們出來。師叔還有你呢,師姐你也還有無雙師兄呢。”
到底是殷梓自己撿回來看着養大的孩子,熟知什麽表情能把她的火氣壓下去。殷梓對着那張娃娃臉,一口氣硬生生地被堵了回來發不出去,半晌才揉了揉額角:“聽着,青洲,我從無雙來玄山開始,你就一直不喜歡無雙,也一直跟他不對付。”
唐青洲稍稍有些愣住了:“師姐……”
“無雙是我弟弟,一母同胞在同一個娘胎裏呆了十個月的弟弟。”殷梓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怎麽開口,“但我不是因為無雙來了玄山才離開絕影峰的。不是我選擇了無雙,所以抛下了你和師叔,我總歸是要回去絕影峰的,只是現在還沒辦法回去。青洲,你是最後來絕影峰的,可是卻在絕影峰呆了最久。我和師叔都陷在地宮裏的時候,假如你也折進去,那這世上,就沒有人記得我們了。”
“我——”
“在絕影峰的日子,不止對你是最重要的,對我也是。”殷梓拍了拍他的額頭,“以後記着,無論我們誰死了,剩下的人都要活下去,我們三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也好,一定要有人活着記得一切,然後回去絕影峰。”
——
唐青洲畢竟身體沒有恢複,醒來稍微說了一會兒話,又睡了過去。殷梓起身看了看天色,早就已經完全黑了。這些天因為空蟬寺來的傷者頗多,望花澗一時也沒能分出人手守在唐青洲附近。殷梓看着唐青洲睡過去,稍微有些不放心,因而走出了房間向着花重住的內殿走去,想找花重來看看唐青洲現在如何。
望花澗的夜晚寧靜得近乎詭異,通往花重所在的內殿的路上并沒有守衛,甚至沒有侍從經過。殷梓皺了皺眉毛,拐了幾個彎進了中庭,白日裏還空空蕩蕩的中庭裏突兀地立着一棵幾人合抱那麽粗的大樹,這棵大樹通體漆黑,連那蒲扇般大小的樹葉也毫無綠意,在樹下,那個被花重喊作果子的女孩裹着一片葉子,背倚着樹幹在打瞌睡。
殷梓的步子很輕,沒有吵醒果子。不過那棵樹卻稍稍動了動,殷梓停住了腳步,看着眼前的土地微動,一根漆黑的樹根破土而出,攔到了殷梓的面前。不過它像是認出了殷梓一眼,稍微晃了兩圈,很快又收了回去,讓出了通往內殿的道路。
殷梓沒再看那棵樹,只繼續向前走去,再拐過彎的時候,她發覺通往內殿的大門全都敞開着。一路過來,花重似乎并沒有将內殿藏得很深的習慣。這時候而站在拐角處,能遠遠地看到顏思思用細長的蠍尾卷起原本捧在手裏的書,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殷梓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不知為何隐隐覺得自己不該繼續向前了。
她這兩天和顏思思見面次數并不少,不過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顏思思如此自然地用她那條藏在裙子底下的蠍尾,在人前的時候,她似乎總是更加習慣于以人的方式來行動。
有那麽一會兒,殷梓突然開始思考,假如花重能夠治好她那蜘蛛般的下半身,為什麽又留下了這條尾巴呢?
沒等她想出一個所以然,遠處原本半躺着的花重起了身,握住了顏思思遞過來的手,慢慢地從榻上站了起來,然後順手摟住了顏思思,慢慢的低下頭,與她接吻。
那不是一個多麽纏綿的吻,倘若要從旁觀者的眼中來看的話,那就宛如是昆蟲與草莖一般,互相依附着、互相從氣息的交融中索求着自己存在的證明。
殷梓在夜色中驟然間向後撤了一步,轉身匆匆忙忙地重新穿過那庭院,退出了內殿。
果子依然倚着那棵樹在睡覺,而那棵樹垂下的藤條落到果子邊上,替她遮住晚間的風。殷梓快步從他們身側穿行而過,等離開了這片中庭、走出去不短的一段,她才隐隐覺得松了口氣。
“阿梓?”
樂聲響起來的時候,殷梓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心緒混亂而胡亂走到了池子邊上。商晏夜晚并不經常睡覺,這時候正坐在假山上吃點心。他的靈脈不足以支撐他繼續辟谷,因此是需要像凡人一樣進食的,也幸虧上一任花主淩韶一貫管不住嘴、在望花澗備了幾個做點心的廚子在,所以這些天食物倒也還足夠。
商晏看出了殷梓這時候心神不寧,于是從假山上跳了下來,順手把點心碟子放到旁邊石桌上,匆匆忙忙擦了擦嘴,向着殷梓這邊走了過來:“發生什麽事情了麽?是青洲麽,我剛才似乎看到夜巡的醫修去了他那個方向,剛在想要不要過去。”
“不,沒有。”殷梓剛剛回神,下意識地直接否認了。
商晏也不催她,只在安靜地看着她,等着她理清思緒自己開口。
“青洲剛才醒了,不過已經又睡着了。我剛才……先去找人看看他的狀況,不過既然夜巡的人去了,大概是不用擔心的。”過了好半天,殷梓才再開了口,語氣裏隐隐有些遲疑,“青洲睡過去之後說了幾句夢話……喊母後,然後又喊父皇不要抛下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