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流觞曲水
确定了白雨沒事,采薇端着籃子去往山洞,棣之同為她種下的薇圃,都已出了淺淺的嫩芽,正在田間清理雜草,一道藍影從天而降,驚了采薇一跳。
仔細看,卻是那個奇怪的俠士。
他果然是極高的輕功,這麽高的山,也不知他是怎麽下來的。
他一臉坦然地站着,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冒昧闖入了別人的地方而歉疚,掃視了一圈,簡短地評價出“不錯”二字。
采薇哭笑不得,只好手舞足蹈地比劃着,想問他怎麽會進到這裏,難道是誤闖了嗎?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意義不明地笑了,盡管只是極為淺淡的一點弧度,卻叫采薇有一瞬間的失神,只因他笑起來的模樣,同棣之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若是他眼中的冷傲能少些,幾乎就和棣之一模一樣了。
“你不會說話?”他這麽問,卻沒有要她答的意思,繼而微微眯起眼睛來,細細地端詳着她,似是确定了她是無害的,他輕聲道:“那麽,我要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棠華。”
采薇不解,這個俠士怎麽奇奇怪怪的,對能正常言語的人不理不睬,卻好像是專門來找她這個啞巴說話的一般。
她仍然努力通過手勢向他詢問,奈何他根本沒有關注她在比劃些什麽,一步步走近了她,微眯的眼睛和線條銳利的下巴組成了奇異的審視感,讓采薇有一種被全然看穿的感覺,良久,他不知是提問還是在自語,邁動了步子,“怎麽那個司徒公子總是想着看你的臉呢?”
他步步逼近,采薇便連連後退,竟忘了給自己留下餘地,不過幾步,就觸到了身後的岩壁,再無處可逃。
她忍不住想要逃跑,但棠華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額角的疤痕在此刻清晰無比,她的眼睛胡亂地從他英俊的面容上掃過,不知道該落在哪兒,終究只好低了頭,去看他右手握着的那個酒葫蘆。
兩人之間,相隔不過一步之遙,采薇退無可退,棠華卻并未再近。
似乎,他只是将方才的話當做了一個玩笑,沉默着維持着這個距離,不近也不遠。
她沒有擡頭,卻知道他看了自己很久很久。
“你是怎麽啞了的呢?”他問,而後又自言自語地答:“或許是生了什麽病吧?”
“你在這兒開心麽?”而後又自嘲似的哼了一聲,“想必是開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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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這一次,他并未自問自答,而是抱臂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采薇從他和棣之極為相似的目光中掙紮出來,手腕随着心有些顫抖,撿起一根枯枝來,在泥土上一筆一劃地寫。
“陸——采——薇。”他随之念出聲來,點了點頭,似乎已經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
最後一個問題,“我教你習武可好?”他說。
采薇疑惑地看着他,并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移開眼睛,目光凝聚在那些剛剛出苗的田地上,英俊的側臉帶些微不可查的落寞,“孤身一人,總會用得到的……”
采薇搖了搖頭,有棣之在,她何必學武呢?這位俠士,大約是寂寞過了頭罷。
遭到了拒絕,他也并未惱怒,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麽也沒說,身形一動,仍如飛鳥一般,從洞頂離開了。
采薇莫名其妙地站了一會兒,回想起他的名字來——姓唐名華麽?倒是個不錯的名字,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藍光,或者說秦棠華,此刻有些懊惱,因為他并不太懂得,自己為什麽要将自己的名字告訴那個啞巴,也不太明白,自己明明知道她的名字,又為何想讓她親自書寫出來。大約是因為她是個啞巴的緣故,而他,雖不願再聽到自己的名字,卻也不願意這兩個字被人忘記。
盡管,他只是一個殺手,一個代號為藍光的殺手,他不該有名字。
烏葉,你不再是烏葉,又變成了誰呢?
此刻,秦棣之正在逃跑,他的背上,正是烏葉。
不,掌無常刃者得代號為烏葉,此刻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他只是一個被人一劍洞穿的胸膛,卻并未死去的人。
“小兄弟,你堅持住啊,我們馬上就要到城鎮了。”
他背上的少年心中荒涼,這個将他從懸崖邊從行屍走肉狀态喚醒的人,又被狼群追着也不肯丢下他的男人,若是知道他曾經是名動天下的花暝殺手烏葉,不知道會不會立刻丢下他喂狼。
從他的氣息,烏葉已經感覺到,他雖然武功不弱,但絕對算不上高手,若是放在花暝,恐怕是個五十花衛也比不上的角色。
可是,他已經超出他想象得背着他跑了整整一個時辰。
那群極有耐心的餓狼,也逐漸耐不住性子,咆哮聲逐漸靠近,矯健的身影帶來死神的氣息。
秦棣之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一個人逃掉是可以的,但加上一個人,就失去了把握。
但無論如何,是不能見死不救的。
烏葉感受到了他身上蒸騰而起的熱氣,和他愈加遲緩的步伐,怕是要力竭了吧?與狼群賽跑,簡直是個傻子。
“放下我。”否則,恐怕就要一起死在這了。
秦棣之大口得喘息着,聲音因為跑動而波折,“你放心,我絕對不會丢下你的!”他咬了咬下,又沖出一段。
烏葉想笑他的傻,心中卻泛起了酸。
這句話,他曾經在那個地獄一般的地方聽過,是一對兄弟中的哥哥對弟弟說的,可後來,他的匕首先殺了那個哥哥,又殺了那個弟弟。
他殺了他們,可至少,他們在黃泉路上還有彼此。
他覺得,自己并不殘忍。
因為從沒有人,能在他的生命中與他作伴。
他曾以為那個女孩兒可以,可是後來,她也死于花暝手下。
“小兄弟,你沒事吧?”
沒有感覺到他的反應,傻子似乎有些着急,烏葉皺起眉來,他又給如何回答呢?那雙緊緊桎梏着他的手臂啊,熱得他幾乎要被灼傷了。
“你……”幾日未開口,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當真要救我?”
“那是自然。”
“為什麽?”
秦棣之的聲音連頓也沒頓一個,“人命可貴。”
烏葉苦澀地笑了一下,他多年來強迫自己認定的理論都是人命賤如草。
“那麽,救下以後呢?”
沒有閑暇回答,一只狼從岩壁上一躍而下,若是被抓到,必然是皮開肉綻,秦棣之眼明手快,側身一撲,盡管躲開了攻擊,卻使得兩人落入到了狼群的包圍之中。
“我攔住他們,你快跑。”秦棣之抽出随身配着的長劍,汗水已經浸濕了胸前的衣裳。
他仔細地觀察着四周,腳步不斷地調整着。
“嗷嗚。”遠處傳來狼王的命令,一頭餓狼撲了過來,站直的身子竟有半人高,尖牙利齒,看起來尤為可怕,秦棣之長劍一劃,餓狼哀嚎一聲,跛着腳逃到一邊。
“快走,他們要進攻了。”秦棣之全身高度戒備,但在這數十只野狼面前,他和他的長劍,實在顯得勢單力薄。
“傻子。”這一聲輕嘆響起的同時,秦棣之手中的劍竟被輕易奪了去,他甚至還未看清那少年的動作,之見黑影閃動,轉瞬之間,已倒下三只野狼。
他睜大了眼睛,終于看見那少年竟将長劍橫握着,如同使着匕首一般,每每都是都是以快到看不清的身法,貼近狼口,一道封喉!
這樣的人,怎麽會在懸崖邊尋死?
來不及細想,不過幾個呼吸之間,野狼的屍體已經圍了一圈,那少年的動作也越來越慢,他胸口的衣裳盡管是黑色,卻也可以看出正被鮮血重新浸透。
這樣的傷,還如此搏鬥,是不要命了嗎?
“小兄弟,小心你的傷!”
他提醒着,踢飛撲過來的野狼。
野狼倒飛出去,發出一聲悶響,還要爬起來,遠處忽而又傳來隐約的嚎叫,這是撤退的命令,狼群,在這個身影都捉摸不到的少年面前,折損太多了。
果然,不到幾個呼吸之間,狼群就已經退得一幹二淨,只留下死了的,血腥滿地。
少年站在那兒,身上的衣裳深深淺淺,不知是誰的血。
“你的傷裂開了。”秦棣之急于去料理他的傷口,卻見那少年平靜得笑了一下,似乎全身久聚的陰冷都在那一戰中放下了。
他神色鄭重,将棣之的配劍舉過頭頂,緩緩跪下。
“你這是幹什麽?”棣之想将他扶起,他卻不動如山,蒼白的唇透出沙啞的聲音來,“給我個名字吧。”
“啊?”秦棣之愣了。
少年沒有說話,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随即,秦棣之明白了,他并非想要一個名字,他只是想要一個新生。
“古人流觞曲水,怡然自得。你便随我姓秦,名流觞如何?”
他一點遲疑也沒有,“秦流觞,謝主上。”
棣之瞪大了眼睛,“主上?你在說什麽?”
秦流觞站了起來,漆黑的眸子中清明一片,似乎沒有感覺到胸前正在流血,“流觞曲水,怡然自得。自此以後,我願以您為主,追随左右!”
“你實在不必如此。”棣之苦笑,“你若願意跟随我,我們可以兄弟相稱。”
秦流觞不答,但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只是轉手看着那柄劍,上頭還帶着狼的血跡,斑斑駁駁,氣勢駭人,仿佛唯有在他手中,這柄劍才堪稱一柄劍。
不知何故,棣之忽而感覺他的神色從簡單的打量變成了耐人尋味的探究,隐約還有一絲迷惑,片刻之後,他擡起頭來:“這柄劍可以送給我麽?”
棣之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解下劍鞘,雙手托奉。
這柄劍自小就在他家中,平平無奇,秦濟雖曾戲稱是傳家寶,卻在他成年之時就随随便便地扔給了他,多年以來,一直沒有機會使用,直到這次上京趕考才帶在身邊。
兩人目光相對,似是已經做了許多年的舊友:“雖非寶劍,幸贈英雄。”
秦流觞微微颔首,長劍峥然入鞘,“雖非英雄,愧受寶劍。”
花暝的毒是無法解了,就讓他用最後的生命,來報答這個賜予他新生的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