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那天起,我便決定下與先生共度一生,多次與先生說了這個想法,先生每次都堅決阻止,說不能讓外人知道,未及冠的我還不知,這是大忌,只針對先生的大忌。”

又是一頓,陸淵已經面露苦色。

“我肆無忌憚的與先生打鬧,夜夜都纏着先生來我房間,先生很是為難,但又因着我的身份命令不得不來,沒過多久,便有人告知了父親這件事。”

“父親一向狠心,那天我與先生還未起身,父親便帶着一幫家丁闖進了房,将我和先生捆綁起來,運到了深不見底的崖頂,一路上,我依舊不知為何,吵嚷着要和先生過一輩子。”

“先生反倒淡然,安撫着我,與我聊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當時沒有察覺,我竟沒有察覺,我簡直就是個傻子!”

身子瑟縮着,陸淵激動個不停。

身後的一衆靜立原地,望着陸淵孤寂的背影,竟不知作何安慰,只覺口中一股酸澀冒出。

恢複了下心緒,陸淵帶着哭腔與快要用盡的力氣繼續道:

“先生與我說了許多為政之道,與我說了要好好聽父親的話,與我說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與我說了若是有來世他還願意做我的額幕僚……”

“我全然不知,只是懵愣的點頭。”

“車門打開,先生被拽了出去,我這才認識到事态的嚴峻,才體會到周遭快要溢出的離別。”

“先生被他們擡着,一步一步走向崖端,我嘶吼着掙脫着,瘋了似的撕咬着攬住我的人,然而都無計可施,那些人腳步不停,擡着先生逼近崖端,絲毫沒有感情的将他抛下去,如同扔一個物件那麽簡單,就這樣,活生生的将一個人扔了下去,就這樣,前個時辰還相擁在懷裏的人,這一刻已經生死相別。”

“頓時,我明白了所有,那一瞬,先生教了我許久都沒學會的成長,全然領悟。”

“待我平靜後,父親給我松了綁,說會找下一個幕僚來助我為政,無事人般,他上了轎回府。”

“望着幽深不見底的崖底,沒有猶豫,我沖破回府的人群跳了下去。”

“落崖的感覺你們體會過嗎?”說畢,陸淵回頭問道身後的幾人。

賴禦微微搖頭,原來脖子早就僵住了。

陸淵兀自說着:“如同飛升成仙,飄飄然,眨眼間便墜到崖底,腦花四濺,粉身碎骨……”

“那你和他為何活了下來?”陸淵強忍着不适,試圖與陸淵接話。

未再回答,陸淵伸手拔下插在頭頂的藍玉簪子,扭轉過頭。

瞧得清向一衆吓得後退幾步,慕青驚愕的撲倒丁禧懷着不敢探望,葉秋白也面露悚意,游蕩雖是見過但依舊別開目光,賴禦與三道還算淡然。

陸淵換了一張幹癟的臉,皮骨相連,遍布着一道一道的褶皺,比魑魅那堆骨頭還要駭人!

“這就是我們活下去的原因。”無視了周遭人的目光,陸淵繼續道,“墜崖後,我斷然一死,卻不曾想在崖底的深淵裏生存着一群怨鬼幽魂,魑魅也是其中一個,他法力無邊卻因着怕光只能屈身在崖底的黑暗中,一直心有不甘,恰巧我從崖上落下,他以黑氣托住了我,救了我一命。”

“待我醒來時,他便與我商量,若我能用精氣涵養他入世,那他便答應我任何的事。”

“我唯一想要的是湯鳴,沒心思回應他,我着急的在崖底尋找着他,最後在一處石堆中找到了血肉模糊快要成泥的湯鳴屍體。”

再追憶起,陸淵依然難忘那個面目全非不成人樣的湯鳴,如今的湯鳴已經好了太多太多,可還是逃不過……

“駭了會兒,我當下便答應了魑魅,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救活湯鳴。”

“面對湯鳴的屍體,魑魅也犯了難,用盡全部氣力也只救活了半條命,但好在湯鳴活了下來,他又睜開了眼睛,懵愣的望着周遭的一切,望着我。”

“而我也答應了魑魅,用我的精氣來讓他入陽,他便待在我身邊,每日吸取我的精氣,直到今日,我變成了這個鬼樣子,而先生的氣數越來越短。”

說畢,一衆皆沉默不語,好像還有很多未說完的事,又好像是聽了一段故事而已,與眼前的兩人無關。

賴禦回頭,看向謝香梅,示意她現在可以上前。

而謝香梅早紅腫着眼睛,不知哭了多少回。

收斂起心緒,謝香梅向賴禦微微點頭,毫不遲疑的來至陸淵身旁。

“讓我把一下脈,或許還有活……的可能。”

陸淵插上了藍玉簪子,這才擡頭看向謝香梅,木讷的目光既不阻止,也沒答應。

謝香梅幹脆蹲下身,向湯鳴的手上按去。

幹瘦如柴的手腕處,沒有一絲搏動,微撐着的身子徹底的松懈下來,湯鳴氣數已盡。

謝香梅驚異的從湯鳴手腕上離開,緩緩起身,望着地上的陸淵不知該怎麽開口。

陸淵自始至終一臉的漠然,也自始至終明白,湯鳴活不長久。

“也罷,這也是一個好去處,只是苦了你了,從未做過什麽,卻受了如此大的折磨。”陸淵抱着湯鳴起身,朝崖沿走去。

謝香梅跟緊其後,欲伸手阻攔。

身後,賴禦咳了一聲。

謝香梅轉身,紅着眼眶望向賴禦。

賴禦一衆靜立在不遠處,無人上前一步,謝香梅也停住了腳步,折返跑到賴禦身後悄聲抽嗒着。

一步一步走向更加高闊的地界,陸淵反倒心境舒暢,周遭的一切,仇恨,生死,恐懼……全部輕于手中死去的湯鳴。

若是沒遇到魑魅,也算是個不錯的了解,兜兜轉轉多日,又讓湯鳴受了這些苦。

陸淵想通了,活着終歸不如一死,還能與湯鳴一起葬身,來世再轉個好胎,再續前緣。

原來死可以這樣釋懷。

陸淵用衣裳将湯鳴瘦削的骨頭緊拴在身上,嘴角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向下一躍,朝着澎湃翻滾的大海落去,兩具不成樣的屍骨,在人世間流轉了兩遭,終的找了不錯的去處。

一遭相識相知,一遭終相守。

浪花滾了一圈,激起的波濤漣漪散開,又歸于平靜。

賴禦這才上前,俯身向下望去。

“陸淵為何要跳下去?”身後,葉秋白不解不覺問出。

陸淵也不過二十又幾,大好的年華,為人傾羨的身世,一品當紅的前途就這樣斷送在湯鳴的手中。

是啊,斷送在湯鳴手中,盡管湯鳴也并未做何。

“總說我看不開眼色,我看你才是最嘲的那個!”慕青太過激動,對着葉秋白罵出了口。

慕青情感豐盛,雖不善察言觀色,但對感情卻十分的敏感,并且會放大幾分,這是他不願見外人的原因之根,太過真情實感,以至于不留一絲全然向他人暴露自己,受的傷也源于此。

葉秋白被莫名罵了一通,也不氣惱,冷言回了一嘴:“一時的沖動斷送了大好的前途,不值得。”

葉秋白說的也是實話,出生在官宦世家,名譽高于一切,葉秋白自小就被教育,即使犧牲了自己,也斷不可違背命令。

“不值得!你懂什麽!”慕青朝葉秋白叫嚷道,“真是瞎了眼了,我還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簡直就不可理喻!”

“別吵~”賴禦捂着耳朵,拖着長腔打斷了慕青還想罵下去的架勢。

慕青大喘了口氣,翻了個白眼氣呼呼的向着崖下離去。

丁禧給了賴禦一個眼神,跟上了慕青。

賴禦轉身坐到地上,望着毫無情感波瀾的葉秋白,低聲嘆了口氣。

聽聞賴禦的嘆氣,葉秋白毫無表情的臉上有了一絲松動,眉頭不覺皺了起來,好像抓到了一絲什麽,但又轉瞬消失。

這種感覺,葉秋白不明白。

“走吧,我們也回去。”賴禦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石子對葉秋白道。

葉秋白不知收斂疑惑,還是緊盯着賴禦。

賴禦伸手敲了下葉秋白的腦門,道:“看來還是小孩子的心智,暫且不能拿你當大人看了。”

葉秋白揉了揉腦門,賴禦這一下可不算輕,表情更加疑惑。

賴禦不再回應,背着手穿過還在翹望的人群。

葉秋白抱着阿束,吵着它喃喃了一句:“我才不是小孩子!”

說畢,拎着劍跟上了賴禦。

崖上的人基本走光,後方的人群一擁而上朝底下探望,三道與游蕩反應慢了些,卷進了這股人流中,又逆着人流沖了出去。

三道直罵游蕩:“沒眼睛嗎,看不到來了這麽多人,還不知道快走!”

游蕩張嘴,剛想怼回去,眼珠轉了一轉向下望去,生生的憋了回去。

這個自稱源于天地,逍遙自在的游蕩公子,在三道面前慫了下來。

“發什麽呆,還不快走!”不遠處,又傳來三道的叫罵聲。

游蕩擡頭,三道邁着兩根竹根般的腿,快速倒騰着下了山。

“等我下能急死你啊。”嘟囔了一聲,游蕩吵着三道的背影喊道:“先生,等等我!”

邊喊着邊追了上去。

崖上,一衆人翹首探腦向下望,空闊的海面,除了翻湧着的浪花,再無他物。

可人吶,總是抹不去的好奇心,久久的,崖上依舊吵鬧。

☆、龍島尾聲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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