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變數
麥芽趴在床上,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凍成了冰。季承是什麽意思?他難道看出了什麽?不可能,那塊疤痕最終被葉宗成功除去,整形術也幾近完美。麥芽細細照過鏡子,一點痕跡也沒留下,他怎麽可能看得出來?
她緊緊抓着床單,大腦一片空白。只聽季承輕聲道:“麥小姐,非常抱歉。你需要怎樣的補償,盡可以提出來,我全部答應。”
麥芽僵硬的手指驀然一松。季承沒有發現。剛才的話他是對葉沂說的,不是對麥芽說的。
“出去。”麥芽顫抖道,“我要給我未婚夫打電話。”
二十分鐘後,祁焉急急沖了進來:“出了什麽事?”
“沒事。”麥芽白着臉回答,“東西呢?”
祁焉遞過一個紙袋:“真的沒事?”
“真的。”麥芽點點頭,沖他做了一個轉身、但不要出門的手勢。
祁焉只好背身過去,飛速思考眼下的狀況。麥芽剛剛在電話裏帶着哭腔喊自己老公,還讓他送衣服過來。他匆匆趕到時,季承端坐在客廳,臉色十分不好。而麥苗則在卧室的床上,緊緊裹着被子,神色更差。這狀況,說沒事太過牽強,可若真有什麽事……他大概會被葉宗大卸八塊。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一會兒。然後,麥芽輕聲道:“好了,走吧。”
“到底怎麽回事?”
麥芽看了眼門外:“季先生喝多了,還好沒有怎樣。”說着,她舉起手裏裂開的裙子,同時指了指自己的後背。
祁焉頓時會意。季承又對麥芽起了疑心,所以檢查了她的疤痕。祁焉給了麥芽一個安撫的眼神,擡手攬住她。打開房門,季承就在門外。想到自己未婚夫這個角色,祁焉一拳招呼了上去。
“祁焉。”麥芽喊住他,“不要。”
季承直視祁焉的拳頭,連躲也沒躲:“今天的事……”
“季先生。”麥芽打斷他,“你剛才說随便我要什麽補償,那我就提了。合作協議就此作廢,我要離開本市,你不要再次出現。還有,繼續找唐蜜的孩子,直至找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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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承沉默了一會兒,應道:“可以。”
“希望季先生信守承諾。”麥芽冷冷轉身,“祁焉,走吧。”
大門慢慢合上,麥芽再沒回頭,而祁焉卻轉身看了一眼。季承進了卧室,似乎正對着那張床發呆。半晌,他彎下身,向床的方向伸出了手,好像撿起了什麽。
“呯”的一聲,季承的身影徹底消失。祁焉皺了皺眉,突然生出一股很不好的感覺。
***
祁焉直接将麥芽帶到了自己家。看到麥苗已被阿姨哄睡,麥芽扯出個笑來:“謝謝。”
“不想笑就別笑,看着難受。”
“那好,”麥芽垮下臉,“有安眠藥麽,我想睡覺。”
“麥芽,有一件要緊事……”
“能不能明天說?”麥芽閉上眼,“我撐不住了。”
祁焉猶豫了一下,最終拍了拍她的肩:“好,你先休息。”
安頓好麥芽,祁焉快步走進書房,撥通了電話。只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起來:“有事?”
祁焉捏了捏眉心,嘆道:“我不知道有沒有事。葉宗,你這個妹夫實在可怕。”
“說情況。”
祁焉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葉宗聽後靜了良久,淡聲道:“他能就此死心也好。”
“他不死心,這才是最要命的。”祁焉嘆了口氣,“無論怎麽講,出了今天的事他都該死心。可是葉宗,季承雖答應了麥芽的條件,但我不認為他死了心。”
“為什麽?”
“出門前,我看到他從床上揀起一樣東西。”祁焉語氣沉沉,“我很确定,我們離開的時候床上什麽也沒有。所以,最可能的是……”
“頭發。”
“對,他們在争執中很可能拽下了頭發。葉宗,季承可能要去驗麥芽的dna了。”
葉宗很久沒有說話。祁焉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次開口:“葉宗,重要的不是他要驗dna,而是他明明已經相信麥芽不是葉沂,還是要再驗一次。他太偏執了,毫無希望的事情也要追查到底。這樣下去,我們制造再多事實也無濟于事,因為季承即使相信了,還是不會放棄。”
“制造事實不行,那就制造假象。”電波裏,低沉的男音極為冷凝,“他要驗dna,就讓他驗。澳門警局存留的樣本我換過,不會對上,除非他自己手裏有真實的樣本。我找人跟進澳門這邊,你盯着大陸。他把樣本送去哪,就讓這件事在哪結束。”
此刻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葉宗的嗓音一落,相隔萬裏的電話兩頭同時回蕩起太空般凄迷的空茫。
兩個男人都陷入靜默,半晌,葉宗淡淡問:“你的事如何了?”
“還能如何。呵,”祁焉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容,“你說,這多諷刺。我幫麥芽對付季承,自己卻要做和季承相同的事情。我該慶幸,那女人沒有你這樣一個厲害的哥哥。”
“你哪裏像季承?改頭換面的是你,你不覺得你更像麥芽?”
“确實,我和麥芽很像,都是對無情之人動心的蠢貨。”祁焉仰倒在轉椅中,合眼冷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我願意幫她。”
***
麥芽睜開眼,看到一室金色的暖光。她盯着高懸的日頭呆了片刻,猛然起身出門。祁焉正在客廳吃早飯,聽見動靜擡頭瞥了她一眼:“臉色不錯。緩過來了?”
“還行。”麥芽敷衍着,向麥苗的房間跑了去。
“都幾點了,阿姨早送麥苗去幼兒園了。”祁焉不緊不慢道,“來吃早餐。”
麥芽頓住腳步,轉身愧疚道:“謝謝你這麽照顧麥苗。總是麻煩你,會不會影響你的私事?”
祁焉差點被面包噎住。他咳了一聲:“不會,以後我可以每天接麥苗,再把她送到你店裏,反而能幫助我的私事。”
這話有點沒頭沒尾,麥芽想問,卻被另一件事岔了過去:“對了,你昨天說有要緊事要問我?”
“沒什麽。就是想問一下,季承手裏有沒有你的dna樣本?”
“dna?”麥芽頓生一股不祥之感,“季承要查我的dna?”
“問問而已。牙刷、頭發、指甲,你有沒有留下過這類東西?”
麥芽搖搖頭:“父親提醒過我,既要消失就必須做得幹淨,所以那段時間我特別留意,應該沒有。”
“那就好。給,牛奶。”
“謝謝。”麥芽對祁焉笑笑,正要去接,腦海有個念頭突然閃過。“嘩啦”一聲,牛奶頃刻淌了一桌。頭發,她留下過頭發。
那是她和季承關系最好的一段時光。彼時他們結婚已有一陣,尚微與季老太太都在國外,她甚至還不知道她們的存在。季承很忙,但不論多忙,他都會每天回來吃晚飯。飯後他多半要繼續工作,但總是先抽出時間,和她一起陪伴卧病的媽媽。
媽媽非常喜歡季承,她經常說:“沂沂,能與一個人做結發夫妻是非常幸運的事情。媽媽這輩子沒有這個福氣,你不僅有,還能找到季承這麽好的孩子,一定要好好珍惜。”
而季承會說:“媽媽,不是葉沂幸運,是我幸運。”
明知只是一場戲而已,可她還是沉溺了。“結發夫妻”這個詞太美好,那個晚上,她越想越興奮,實在按捺不住,直接在黑暗中薅了幾根頭發下來。
季承正睡着,她不敢直接動手拔,于是悄悄取了剪刀,偷偷剪了他的一縷頭發和自己的結在一起。季承的頭發有點短,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終結好。抹了一把滿頭的汗,她剛想傻笑,卻突然發現,本該熟睡的季承竟正盯着她看!
她差點跳起來:“你、你醒了啊?”
這時的季承不像平常看上去那麽遙遠。他俯在枕頭上靜靜望着她,那模樣竟像個漂亮的小孩:“在做什麽?”
“沒,”她下意識把雙手背到身後,“沒有啊。”
季承坐起身,拎過丢被在床上的剪刀:“不會是對我的技術不滿意,想要切點什麽下來洩憤吧?”
他居然在和她開玩笑,還是帶顏色的玩笑!她滿臉通紅:“不、不是的!有一縷頭發總垂下來,弄得我很癢,我就把它剪了!你的技術……很好啊。”
季承歪頭看她藏在背後的手,唇角彎了彎:“那我就放心了。”
那天季承似乎心情很好,她也是一樣。後來,他們的結發被她放在一只小瓶子裏保存起來。可是後來尚微回來了。再後來,季承的母親也回來了。而在這場戲裏,她變回了一個小醜。
她終于決定放棄,同時收拾出許多東西交給阿菲丢掉,包括給未來孩子的蛋糕設計稿,包括他們結在一起的頭發。然而,那些設計稿現在卻在季承手裏,而她的頭發會不會也……
“我好像留下過頭發,”麥芽極度懊惱地看向祁焉,“很多頭發。”
***
祁焉把麥芽送到店門口:“dna的事我只是随口一問罷了。現在既然知道了,就提前做些預防,你不用擔心。”
“嗯,謝謝。”
麥芽剛一下車,祁焉便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剛才找我什麽事?”
“祁先生,今天一早,季承将兩份dna樣本送到了市第一醫院。”
“他的動作倒快。”祁焉嘆道,“換掉。”
“是。祁先生,那兩份樣本一份标注‘麥芽’,另一份标注‘葉沂’,請問換哪一份?”
祁焉快速思考了一下:“葉沂的樣本一直在季承手裏,他恐怕有數據底檔,替換可能會被發現。換麥芽的。”
“是。”
挂斷電話,祁焉扭頭向店裏看去。唐蜜正焦慮地拉住麥芽不停發問,而麥芽則奮力解釋着什麽,應該是昨晚的事情。唐蜜聽着,嘴巴越張越大,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
祁焉不禁笑笑。這麽多年過去,那女人傻乎乎的樣子一點沒變。他曾經對這個女人恨入骨髓,發誓要把她忘得一幹二淨,結果卻還是回到了這裏。他忘不掉,即使死了也忘不掉。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
而他沒想到的是,他剛剛做的一個決定,已經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
二十四小時後,一輛黑色轎車在路邊緩緩停下。收費員立刻迎了上去:“停多久?”
黑色玻璃搖下:“一天。”
“一天?”收費員吓了一跳,“這裏是臨時停車處,一小時三十元。要是停得久不如去旁邊的停車樓,一天二十。”
“不必。”七百二十元現鈔從車窗裏遞了出來,黑色玻璃重新升起,徒留收費員盯着車窗上的反光發呆。
車內,季承撐着額角,沉沉望着街對面的甜品店。那個女人大多時候都在後面,偶爾才到前店來。不過沒關系,他可以等。這個距離看不清容貌,他正好不想看清容貌,他只需要一個身影。
前座的助理李恒滿面愁雲。晚上失眠,白天發呆,老板再這樣下去,季氏關門指日可待。他可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啊!正腹诽,手中的筆記本突然“叮”了一聲。李恒看了看,驚呼道:“先生!”
“什麽事?”
“鑒定結果出來了!”
季承沉默良久,聲音沉得讓人心悸:“說。”
“不匹配!”
窗外陽光燦爛,車內卻寂靜如同暗夜。季承自嘲般低笑一聲:“知道了。”
“不、不是!”李恒大聲道,“四份樣本全部不匹配!”
“什麽?”季承猛然起身伸手,“給我。”
李恒連忙遞過筆記本:“按您的吩咐,麥芽小姐的樣本被分成了兩份,一份送回澳門,與太太留在警局的樣本對比;另一份在第一醫院,與太太留在家裏的樣本對比。然而,這四份結果的數據全部不匹配!先生,無論麥芽小姐是不是太太,同屬于她一人的兩份樣本結果總該是相同的!所以……”
“所以有人換了樣本。但他們犯了錯誤,在大陸和澳門換的不是同一份樣本。”季承沉吟道,“四份的數據都不同……最可能的情況,澳門那邊,警局的樣本被換;而大陸這邊,麥芽的樣本被換了。”
“是的先生,”李恒急急接道,“如果太太真的已經去世、如果麥芽小姐不是太太,為什麽有人三番五次換掉樣本?”
季承低頭翻看良久,緩緩扭頭看向街對面的小店,近來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閃過。半晌,他閉上眼,輕輕笑道:“好,葉沂。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