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龔小亮出獄的前一天,牡丹迎來了今年的初雪。雪下了整整一天,從白天到晚上,夜深了,勢頭才小了些,但還在下。龔小亮靠在床頭,聽雪。

牡丹的雪幹燥,徐徐地下時,像不少人在交頭接耳,可說些什麽,怎麽都聽不清。他們只是一個勁地說。

龔小亮往外望了眼,雪已然成了這夜的主角了,哪兒都有它——蓋在牢房外的操場上,落滿瞭望塔的屋頂,鑲填在鐵栅欄的縫隙裏,再遠一些,在那片靠近監獄的林場裏,漫山的雪松也都披上了它為它們量身訂制的銀裝。

下過初雪,牡丹才算正式邁入冬天。往後再遇上下雪的日子,天還沒亮透的時候,獄警就會喊上幾名獄友去林場幫忙掃雪,給林場的工人清理出一條上山伐木的小道來。年年如此。這活兒不輕松,還很累人,也挑人,因為要拿鏟子,要出監獄,只有平時表現良好的獄友才有資格去嗅嗅這高牆外,野嶺間的空氣。出于安全和成本的考量,獄友們拿的是塑料鏟子,戴的是單層的麻布手套,腳上還得拴着腳鐐,腰上得捆着繩索,一個連着一個,串成一條繩上的螞蚱,他們得互相注意着,互相提點着,不能走太快,也不能拖慢整隊人的進程,一個人踉跄了,好幾個人都得跟着趔趄,走起路來還叮叮咚咚地響,林場的工人老遠就能聽到,老遠就跑開了。他們中的多數人寧願在四面不透風的大廠房裏剝蒜頭,寧願對着好幾十張熟面孔,好幾十顆剃得光溜溜的腦袋,好幾十件一模一樣的灰白道的監獄服。但是龔小亮喜歡掃雪,轉進第一監獄沒多久,他就成了掃雪班的固定成員,又因為下盤穩,手腳利索,幹活賣力、專注,他總是被排在隊伍的首位。掃雪時,龔小亮的兩只眼睛永遠只盯着雪地,兩只手永遠牢牢抓着鏟子,每一鏟下去都是又深又重,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挪動,雪從他身體兩側飛灑出去,活似一臺人力掃雪機。盡管在雪地裏泡久了,單薄的鞋子很快就會被雪水濕透,腳趾很快就會凍得失去知覺,喉嚨和臉頰也會因為冰冷的空氣而刺痛,忍不住嘶嘶哈哈地喘氣,但龔小亮從沒有怨言,這份工作能讓他摸到雪,吃到雪,能讓他聞到雪松松針清冽的氣味。

他總是會想起跟着母親進山時的情景。

他們撿雪松的松針,撿松果,帶回家,他們把松果扔進竈火裏,松果啪啪地炸開了,焦了的松籽在火堆裏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他嘴饞,摸過蹦到外頭來的熱乎乎的松籽吃過,不好吃,怪澀的,但是添了松果燒出來的飯怪香的。松針泡的茶甘苦。母親會遞給他一塊巧克力。

牡丹大大小小的商店裏都有賣這種俄羅斯來的牛奶巧克力,甜得發膩,一定要配茶。

龔小亮吞了吞口水,随即打了自己一巴掌,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他還在望外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牢房裏其餘人還都睡着,十個人,五張上下鋪位的房間,鼾聲此起彼伏。天只微微有點紫意,太陽還沒出來,但可能已經過了六點了。

入冬了,牡丹的天會亮得很晚。

牡丹在哪兒呢?

牡丹在東北,毗鄰雪松江,城市不大也不大,人口不多也不少。城東有一座火車站,日本人造的,仿的是德意志建築風格,有一座鐘樓,鐘樓頂上插過僞滿洲的旗子,插過青天白日旗,插過日本國旗,現在飛揚着的是五星紅旗。載滿了黑澄澄的黃金的火車每天從這裏出發,晝夜不歇,去往大江南北。

龔小亮小時候也和別的在牡丹長大的孩子一樣,追着火車瘋跑過,孩子們争搶沿途掉下來的黑金子,男孩兒們撿到了就往兜裏踹,弄得手和衣服又黑又髒,一些女孩兒精明,也愛幹淨,拿着短柄的掃帚和小小的鐵皮簸箕出來,不僅能裝煤渣,還能掃煤灰。煤渣和煤灰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冬天,家家戶戶都燒煤,煤是黑金子,煤能賣很多錢。牡丹周邊統共有九座煤礦,一代人怎麽挖也挖不完,兩代人合計着也挖不幹淨,那一代人就把第二代人送去了牡丹的職高,繼續學挖煤,煤做的飯碗似乎和鐵飯碗沒什麽不一樣,都不會壞,不會穿。

龔小亮也差點去了職高學挖煤。他的父親在礦上,是一個采礦班的班長,他的母親也在礦上,幹後勤,煮飯洗碗洗衣服。父親說,不讀高中了,就去職高了。母親沒說話,後來偷偷和龔小亮說,你好好念書,我和你爸談談。

龔小亮成績不賴,甚至可以說非常優秀,他後來還是上了高中,在牡丹的重點中學十九中的重點班讀書。高一升高二,他是年級第三。高二升高三,他考了年級第一。

高二分班,他選的是文科,他們班的班主任教數學,副班主任是個英語老師,女的,很年輕,姓藍,從上海來,愛聽爵士樂,讀杜拉斯,最喜歡的電影是《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她的辦公室桌抽屜裏有兩本簡·奧斯丁的英文原版小說,一本是《傲慢與偏見》,另一本是《理智與情感》,她私下裏會訂《幽默大師》,還愛洗泡泡浴。她住單人間的教室宿舍,浴室就在房間裏,浴室的牆壁是肉粉色的,肥皂泡像雪一樣堆滿整個浴缸。

藍老師把微卷的烏黑長發盤在腦後,露出沾了水珠的肩膀,鎖骨,一截胳膊,幾根被熱水暖紅了的手指。她喜歡邊泡邊看《故事會》,要是浴室裏沒有《故事會》,或是上面的故事她看得煩了,她會大聲地和龔小亮說話。

“小亮啊!說個故事來聽聽吧!”

她就是這樣響亮地喊出他的名字的。

龔小亮才十幾歲,沒有任何故事好說的,到最後都是藍老師在講故事。她講南方——出了東北就是南方了,北京是南方,武漢是南方,上海是南方,海南更是南方。

藍老師還經常穿一條雪白的裙子。藍老師說它白得像牡丹的雪。龔小亮問她,那和上海的雲比起來呢?誰更白一些呢?

牡丹的雲老是灰撲撲的,在它們的籠罩下,牡丹看上去也總是灰頭土臉的,唯獨下雪的的時候才顯得幹淨一些。雪把黑乎乎的牡丹藏了起來,雪讓這座城市擁有了一件兩面都能穿的外套,一面是黑的,另一面是白的。

龔小亮喜歡白的這一面。

高三下半學期,二月的時候,牡丹斷斷續續還有雪。春節才過,寒假才結束,有一天,藍老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大衣,一條藍色牛仔褲站在講臺上講課。她有好多白色的衣服,白衣服在牡丹容易髒,半天下來,領子上就是一圈灰了。藍老師經常穿着一條粉色的吊帶睡裙洗衣服,洗頭。她的頭發洗過之後卷得比平時厲害。她愛把衣服挂在暖氣片上烘幹,有一回,她的一件白襯衣熱得燒了起來,吓得龔小亮抓起外套就去拍那件起了火星的襯衣。藍老師呢,咯咯笑着坐在一邊吃蘋果。她還笑着說:“小亮啊,以後有人讓你說個故事,你就有得說啦!”

她的口頭禪裏總有個“de”。

有得說,好的呀,可以的呀。

的。d和e,d,dangerous,e,exciting,d,dainty,e,eagerly…

好多種可能,好多種組合,随意地連在一起就能做成一塊粘住舌尖和上颚的麥芽糖。

瞭望塔的方向忽然傳來嘎嘎的聲響,龔小亮一看,值班的獄警換班了,操場上走來幾個頭頂冒着白煙,身披軍大衣的男人。

還是回到那一天吧。龔小亮遲到了,他在百花花園的建築工地上徘徊,抽了半包煙。他抽煙是和藍老師學的,他們會一塊兒抽煙,用一個打火機點煙,這樣他們就能靠得很近,呼吸得很近,近似要接吻。

龔小亮一邊抽煙一邊在工地上兜圈,後來他在一堆紅磚邊上找到了根鐵棍。他拖着這根鐵棍去了學校,進了教室。他那時已經有一米八二了,業餘還練俯卧撐,閑時和父親進山打過獵。他開過獵槍,槍法很準,反應很快。他剝過松鼠的皮,割開過狍子的喉嚨。他一棍子揮出去,藍老師摔在了講臺上,血噴到了黑板上。又一棍子,藍老師倒在了地上,血流不止。

那是二月二十號。距龔小亮成年還有半年。他打死了他們班的副班主任,英語老師藍姍。

黑板上寫着将來完成式是如何構成的。

一個例句:The snow will have disappeared before the end of February.

同學們都跑了,一些老師站在走廊上,年級主任和班主任堵在門口,喘着粗氣和他說話。

“冷靜點啊龔小亮……”

“龔小亮同學……同學……”

忽然還有別人說話,特別刺耳,特別大聲。

“戴老師!戴老師!!別進去!別!”

戴老師,戴明月,龔小亮記得他,戴老師在他們學校教化學,他沒上過他的課。戴老師是藍老師的老公,丈夫,愛人,伴侶,法定結合對象,他們有對戒,買了新房,領了結婚證。法律會保護他不被背叛,不被抛棄,不被離開的權力。

藍姍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藍姍和戴老師結婚了。

藍姍的父母不願意出面處理她的後事,甚至連牡丹都沒來,葬禮是戴明月操辦的,葬禮後,他來探望過龔小亮一次,他告訴他,他把藍姍的骨灰撒進了雪松江。聽說雪松江一直往南去,會經過松原,沈陽,流入渤海灣,彙進黃海,和所有大江大河一塊兒在整個地球環游,流淌。所有的水都會流往一處,所有的水都不再分東南西北。人也一樣,所有人都會迎來終局,所有的人都不再分男女老幼,都是塵埃和粉末。

戴明月後來還申請來探視,龔小亮拒絕了。

因為未成年,加上自首,認罪态度良好,龔小亮被判了十二年,又因為獄中表現積極,減了兩年刑。這服刑的十年間,他的父親一次都沒有來過,母親一個月來一次,話不多,上個月他告訴母親他要出獄了,母親說她已經知道了。

天終于亮了。龔小亮穿好鞋子,疊好被子,挺直了腰杆坐在床上。睡他上鋪的趙瘸子爬了下來,看看他,又往外瞟了眼,和對面鋪的錢老四搭話:“嚯!這雪可真夠大的!”

錢老四拍拍枕頭,一昂脖子,瞅着外頭說:“可不是嘛!得到小腿肚了吧?”

又有幾個人陸陸續續來窗邊看雪,有意無意地,他們總要瞥龔小亮一眼。他的刑期滿了,他們還得繼續服刑,但是他還年輕,坐了十年牢也才二十七歲。也正因為他年輕,他們看他的眼神一點也不羨慕。

一個獄警進來了,他敲敲閘門,喊了聲:“龔小亮!”

龔小亮站起來,走了出去。

天花板上的燈都開了,快到早練的時間了,不少獄友都起身了,時不時地有一些人走到閘門後往外張望。龔小亮不緊不慢地跟着那獄警走在兩側都是鐵欄杆的過道上。

他在監獄裏沒有結交任何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以至于師生不倫戀,女老師腳踏兩條船,高中生弑師的新聞,在牡丹人盡皆知,監獄裏的消息更是靈通,哪怕因為未成年,他的臉被打了馬賽克,名字用了化名,可他一轉進來大家就都知道,就是他——十九中那個殺了老師的尖子學生,似乎是源于什麽長久以來流傳下來的規矩,一個罪犯在外頭是如何對待女人的成了這個罪犯來到監獄裏會如何被其他犯人對待的重要評判依據之一:強奸犯活在最底層,打過老婆的人其次,而對于一個被女人欺騙了感情的男孩兒,那些年長,資深的囚犯并沒有為難他。龔小亮被排除出了他們的圈子,他也自覺地不滲透進任何圈子,加上他總是沉默,殺人後,一種無力感占據了他的身心,與人交談,甚至說一句話都讓他覺得疲憊,他懷疑起了語言,他懷疑自己聽到的每一句話,他懷疑他領會到的任何意思,他懷疑他會誤解,一而再,再而三。十年來,和他說過話的人,一個手掌都數得過來。

很多人懷疑他是啞巴,只有他的母親知道他還能說話。

他在夢裏也說話,千千萬萬次和藍姍說,老師,我們一塊兒去上海吧?

千千萬萬次,藍姍睜着那雙大而濕潤,多情憐人的眼睛看着他。她撫摸耳垂上那顆圓圓小小的珍珠耳釘,她咬了咬嘴唇,才洗過的頭發垂在臉側。

突然,有人抓住了龔小亮的胳膊,龔小亮轉頭看去,抓住他的是一個幹瘦的中年男人,他的臉很黑,嘴唇幹癟,他對着龔小亮露出了一個微笑。

獄警過去猛敲了下閘門,那男人松開手,退向後去,可他還笑着,露出缺了很多牙齒的牙肉。他在自己胸口劃十字。

“走啊!”獄警一拽龔小亮,加快了步伐,不無抱怨地說,“你說你和他們瞎磨蹭個什麽勁兒,還想不想出去了?”

龔小亮沒吭氣,一條胳膊被獄警提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穿過了那條走廊,下了樓,又往前走了會兒,獄警把他推進了監獄長的辦公室。監獄長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雙目炯炯有神,說話口吻極和善,見到龔小亮,先笑了笑,接着遞給他一個信封和一份文件。

“簽個字。”他指着文件的空白處說。

龔小亮低頭簽字。監獄長又說:“出去好好的啊,你還年輕,好好的吧。”

龔小亮點了點頭。信封裏有八百八十塊,是他十年來在這裏剝蒜頭,縫牛仔褲的收入。監獄長問他:“你媽媽知道你今天出去吧?”

龔小亮又點了點頭,那在邊上站着的獄警開腔了:“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走吧!換衣服去。”

龔小亮換回了十年前被捕時穿的那套衣服,外衣外褲是身校服,他在看守所的時候沒有人來給他送衣服,這身校服到送了監都沒脫下來,如今再穿上,不光是校褲,連裏頭的秋褲都明顯短了,把襪子拉到最高,仍會露出一截腳踝。

獄警還把他進來時随身帶着的東西還給了他。

“一張女人照片,半包煙,一個打火機,沒錯吧?”獄警看着檔案,清點着眼前的東西。

龔小亮看了看,簽了字,把東西抓進了口袋。

龔小亮出獄了。

戴明月就在監獄對面站着,龔小亮一眼就看到了他,瘦高個,圍着圍巾,戴着耳罩手套,樣子一點沒變,穿了件呢大衣,正縮着肩膀抽煙,戴明月也看到他了,扔了香煙,笑着和他揮手,指指身邊停着的一臺轎車。

龔小亮沒動,戴明月走近了,和他道:“和你媽說過了,明天我帶你去看她,今晚就在我那兒先湊合一晚吧。”

他的口吻很客氣,說話時臉上微微帶點笑意,眼角因而擠出了些細紋。

他又說:“就別讓你媽操心了。”

龔小亮打了個哆嗦,戴明月把圍巾解開來搭在了他肩上,一指自己的車子,沒再說什麽了。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系好安全帶,戴明月忽而想起了什麽,一拍腦門又下了車。龔小亮從後視鏡裏看他,戴明月繞到車後,開了後備箱,不一會兒,手裏抓着兩串鞭炮走到了車前。他把鞭炮扔到地上,點上導線,站起身走遠了些,捂住了耳朵。鞭炮沒多久就炸開了,噼裏啪啦,紅紙屑漫天亂飛,青煙彌漫,一股股煙火味直往車裏鑽,龔小亮咳了聲,又立馬捂住了嘴巴,似是怕人聽見,他癟住了氣,還把戴明月給的圍巾拿了下來,小心地疊好,擱在腿上,他還想咳嗽,但忍住了,他攥着手裏的信封,彎着腰坐着。煙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忍耐讓他的呼吸不通暢,他的臉很快就漲得通紅,渾身都在發抖,好在鞭炮聲過了會兒就停下來了,車裏的煙味稍散開了些,龔小亮慢慢地也已經能适應了,他緩緩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不敢太大聲,他低頭看了看膝上的圍巾,拂了拂,确保它平整得看不到一絲褶痕。

戴明月回到車上了,龔小亮把圍巾還給了他,戴明月笑了兩聲,戴上圍巾,握住了方向盤。他沒動,緊盯着車前方,放鞭炮起的煙還在,一時間,車前玻璃外什麽都看不清。

龔小亮把呼吸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他掐着手,低垂着眼睛,戴明月也不說話,沉默壓彎了龔小亮的脊梁,他擡不起頭來,好一陣,戴明月才發動了汽車。

他們往市區的方向去,路上同行的都是裝着木材的大貨車,進了市區,駛過一段火車鐵軌時,龔小亮回頭看了好幾眼。鐵道兩邊堆着雪,幾茬幹枯的荒草針似的插在雪地裏,風一吹,瑟瑟地抖,火車站就在不遠處,可沒有孩子在鐵軌邊玩耍,也不像有火車會從這裏經過的樣子,到處都安安靜靜的。這條鐵路仿佛在沉睡。

後來他們靠近了火車站,龔小亮一擡眼就望到了鐘樓,四周圍也是冷冷清清的。

馬路上的雪倒已經鏟到了兩邊去,在人行道邊夯得高高的,牡丹的黑裏子又露出來了,來往的行人不多,全穿着深色的外套,縮手縮腳,行色匆匆,車也不多,只有幾輛公車在路上跑着,身上到處都是泥點子,窗戶緊閉,車上的人搖搖晃晃地打着盹。寬闊的六車道馬路兩邊多數店還都拉着卷簾門,只有幾家小吃店像在做生意,它們有的屋裏亮着燈了,但大門緊閉,屋檐下挂滿了冰淩,有的在外頭擺上了熱氣騰騰的蒸架,男人拿着竹竿敲冰淩,女人熱絡地招攬過客,他們身旁白煙滾滾。沒什麽人往店裏去,女人從蒸架上拿了屜包子給男人吃。

戴明月這時說:“牡丹現在是國家認證的資源枯竭型城市了。”

他放下些車窗,點了根煙。

龔小亮抱住了胳膊,十年過去了,原先牡丹最繁華的地方,最熱鬧的馬路是該衰落了,一代人沒有挖完的礦,兩代人也該挖完了,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是十年都不會更疊,十年都淘不盡的呢?

離開火車站三條街,路标上出現了一個叫做“新時代廣場”的地方時,人和車才多了起來,這新時代廣場地界全是高樓,放眼望出去都是燈箱廣告,什麽家樂福啊,萬達影城啊,新時代百貨啊,蘇寧電器啊,還有一間肯德基,一間哈根達斯。

戴明月把車開進了新時代百貨的地下停車場,停好車,他要下去,龔小亮還坐着,戴明月沖他笑笑,說:“買個手機,換身衣服吧,明天就不穿這身去見你媽媽了吧?”他看着龔小亮,又說,“我倒有些舊衣服,就是怕你穿太合身,款式你也不喜歡。”

龔小亮低了低頭,輕聲說:“不好意思了。”

“沒事啊,這兩天我都休息。”

“對不起。”龔小亮又說,頭垂得更低。

戴明月沒出聲了,下了車,繞到龔小亮邊上,敲敲窗戶,努努下巴:“走吧。”

龔小亮還是下車了,他把信封裏的錢拿了出來,揣進口袋,他們先去了商場一樓的手機賣場,看了幾個櫃臺,最普通的機子都得一兩千,龔小亮囊中羞澀,轉完了一圈都沒下手。路過移動的業務櫃臺時,戴明月提了句:“先辦張卡吧,手機我家裏還有個舊的,回頭看看還能不能用。”他問龔小亮:“你要給你媽打個電話嗎?”說完,他抱歉地笑了,“你說我這記性……一直惦記着這事兒呢,本來還想你一出來就讓你和你媽說句話,怎麽就給忘了呢?”

他忙掏出了手機遞給龔小亮,龔小亮沒接,只是低低說:“不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戴明月看看他,收起手機,又笑了笑,不言語了,他找了個位子坐下。龔小亮走到1號櫃臺前,輕聲和櫃臺裏的女業務員搭話:“您好,我想辦個手機號……”

女業務員年紀不大,正對着電腦打字,看也沒看龔小亮,不耐煩地回了句:“拿號碼!我這辦公呢!”

龔小亮一愣,戴明月過來了,往他手裏塞了張印着“006號”字樣的小紙片,說:“不着急啊,還沒到你呢。”

那業務員翻了個白眼,嘴唇動動,把鍵盤敲得更響。這時一把機械的女聲響了起來:“請004號顧客到2號櫃臺辦理業務。”

龔小亮一看,不遠處的牆上挂着個顯示屏,“004”和”2號櫃臺”的字樣在顯示屏上跳動。那顯示屏下面是個取號機。

龔小亮走開了,站到了牆邊去,他站着等着。戴明月還坐着,低着頭看手機,兩人離得不遠也不近。

輪到龔小亮了,又是那個1號業務員,龔小亮一過去就先和她道歉:“剛才不好意思了,打擾您辦事情了。”

女業務員一瞅他,說:“開號是吧?辦哪個套餐?”

她戳着桌面,那桌面上貼着各式套餐廣告,什麽4g上網套餐,4g流量套餐,4g飛享套餐,4g自選套餐,龔小亮看得有點懵,女業務員又不耐煩了,指着40元包月的套餐說:“這個吧,現在辦還返十塊錢,下個月退到你電話卡裏,這個最便宜。”

龔小亮連連點頭:“那就這個了,就這個了。”

女業務員的表情放松了些,又問:“你現在用的什麽手機啊?蘋果還是安卓?辦合約機更便宜。”

“合約機?”

女業務員看着龔小亮,挑起了半邊眉毛,龔小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才要說話,戴明月不知什麽時候到了他身後,插了句:“現在辦的都是新的sim卡了吧?那以前那種老款的手機能用的吧?”

那女業務員點了點頭,戴明月一看龔小亮,說:“那就先辦這個套餐吧,先用着,手機還沒壞就先不換了。”

龔小亮應下,忙掏出身份證,又抓了張一百塊錢出來,拿到sim卡,他低着頭連說了好幾聲謝謝,把卡放進信封裏,和戴明月上樓去了。

他們直接去了商場四樓,挑鞋子和衣服,龔小亮的錢不多,完全是看價格挑衣服,上衣湊合着還能穿,就買了條牛仔褲,換了雙鞋,搭了個毛鞋墊,一通采買完,八百多就剩了幾十,在廁所換好褲子,鞋子,龔小亮數了數錢,不逛了。

戴明月帶着他回自己家。

他住在百花花園,斜對面就是個大超市,人氣不賴。房子在23幢12樓,頂層,樓裏有電梯,就是有些舊,有些慢,半天才從地下爬到頂。一層兩戶人家,戴明月住1202,門上貼了張年年有餘的年畫,戴明月開了門,領龔小亮進去,兩人在玄關換了拖鞋,戴明月往屋裏一指,說:“坐吧,歇會兒。”

他指的是客廳的方向,那兒有沙發,有茶幾,有電視,茶幾上堆着好些水果零食,電視機邊放着盆金桔樹,樹上挂着不少小紅包,那兒還連着陽臺,陽臺的玻璃窗上貼着紅紙剪的窗花,乍一眼還以為家裏在過大年。

龔小亮沒動,戴明月又指了另一個方向,說:“睡那屋吧。”

說着,他在前頭帶起了路,龔小亮跟着他,到了扇門前,戴明月開了門,站在過道上對他道:“沒什麽家具。”

房間裏确實沒什麽家具,就只有一張床,一張椅子,椅子上放了盞臺燈。被褥和枕套看上去很新,簡單的格紋款式,地板擦得很幹淨,四面牆壁刷成了鵝黃色,牆上安着個星星形狀的壁燈,窗簾半拉着,陽光透進來,照出窗簾上一只只俏皮可愛的粉色小鴨子。

戴明月說:“我去找找手機。”

他轉身走開了。

龔小亮輕手輕腳地踏進了房間,他在床上坐下了,懷裏抱着先前換下來的一包舊衣物。戴明月的腳步聲遠了,又漸漸近了,龔小亮還幹坐着,一動不動地盯着購物袋裏那條卷起來的校褲,淩亂的褶皺好像一個漩渦,它越旋越緊,越轉越像一只眼睛。

龔小亮擡起頭,那星星壁燈也像眼睛,會閃,會亮的大眼睛,窗簾上的鴨子也有眼睛,雖然小,但多,它們全都看着他,全都盯着他。龔小亮握住了雙手,戴明月回進來了,呼吸有些急。他把一只塑料袋遞給龔小亮,裏頭是一部手機,一條充電線。他沒再說什麽就又出去了。

手機是部翻蓋機,和今天在賣場看到的款式大相徑庭,對龔小亮來說更熟悉一些,他拆開手機後頭的電板,把今天才辦的sim卡插了進去,sim卡太小了,還好還能再卡槽裏固定住,插上充電器,手機能開起來。

屏幕亮了。

龔小亮看到了藍姍。

她睜着她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對着他。

龔小亮倒抽了口氣,他想躲開,但掙紮了一會兒還是逼着自己去面對這張手機壁紙。

他掐住了自己的手腕,默默地計算時間,一秒鐘,兩秒鐘,他開始發抖,三秒鐘,四秒鐘,他眼前閃過一顆紅色的頭顱,一瞬間,好多人在他面前劃十字,好多人在他面前背着十字架走在炭火鋪就的道路上,好多人被鞭笞被撕裂,好多佛在說法,好多先知在講經。晨鐘敲響了,一個又一個人跪倒在地,向着聖地的方向匍匐。

龔小亮試着給母親打電話,接連打了三通,回應他的只有忙音。

他給母親發短信。

“媽,是我,小亮,戴老師來接我,我在他家。”

他想了想,又删了,從頭開始打。

“媽,這是我的手機號,我在戴……”

戴老師……

我在戴老師家。

我在他們原本給自己的孩子準備的房間裏。

幾下敲門聲響了起來,龔小亮擡起頭往門口看去,門開着,戴明月站在門外問他:“手機能用嗎?”

龔小亮捂着肚子,點了點頭,戴明月抱着件大衣,笑着繼續道:“舊是有些舊了,你試試大小合适不合适,別嫌棄這個款式啊,試試?”

龔小亮放下了手機,起身走到了戴明月跟前。他的小腿在打哆嗦,不得不靠着門框斜站着。戴明月把大衣披到了他身上,上下一打量,拍了拍他,似是頗為滿意,點着頭走開了。他進了廚房。

龔小亮看着他,他把大衣脫了下來,放到了床上,低頭站了會兒,也去了廚房。戴明月在和面,龔小亮洗了洗手,給他打下手,戴明月家裏只有一根擀面杖,他給了龔小亮,龔小亮擀餃子皮的時候,他從冰箱裏拿了盆韭菜雞蛋,和一盆豬肉鮮蝦餡兒出來,他還去客廳把電視打開了。餃子皮擀了不少,戴明月開始包餃子了,擀完剩下的,龔小亮也來包餃子,臨到包好,煮水了,戴明月又找了盒豆腐出來,拌了個小蔥豆腐,拿去了餐桌上,他還張羅着要做個水果沙拉,客廳廚房兩頭跑,忙前忙後,龔小亮還在包最後剩下的幾張餃子皮,他看看戴明月,又看了廚房一圈,偷偷拿了把水果刀藏進了褲兜。

餃子下了鍋,兩人站在竈前目不轉睛地盯着,餃子浮起來了,各個都是白白胖胖,戴明月拿漏勺撥了撥,笑笑:“還好,沒破的。”

他往鍋裏加了碗涼水,水再煮開,他拿來兩個大碗撈餃子。他給了龔小亮滿滿一大碗,他自己那份要少一些,兩人一人一碗餃子,坐去了餐桌邊。

這個點幾乎每個電視臺都在轉播中央新聞,眼下播到國際新聞了,澳大利亞某某動物園的一只考拉被同伴打了一頓掉下了樹,這經歷被游客拍了下來放上了網,這只可憐的考拉一夜暴紅。新聞裏播了那段視頻,戴明月看笑了。龔小亮只匆匆瞥了眼,就繼續埋頭吃餃子。

飯後,兩人一塊兒收拾了飯桌和廚房。戴明月先洗了個澡就進了自己房間,龔小亮也洗了個澡,出來後,回到那小房間裏,關上門,關了燈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把偷拿的水果刀藏在了枕頭下面,他把手也壓在了枕下。

客廳的燈熄滅了,有人在外面走來走去,但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過了陣,一串腳步聲再次響起。龔小亮凝神聽着,他慢慢握住了那把水果刀。

有人開門進來了。這人還在往床這邊過來。這人靠得很近了。他停下了,就停在他的床邊。

龔小亮彈了起來,抓着水果刀,對準了那個人。借着過道上的燈光他看得很清楚,站在他床前的人正是戴明月。戴明月明顯吓了一跳,張口就說:“我來看看你要不要加床被子。”

他開了臺燈,盯着龔小亮手裏的水果刀,啞然失笑:“你以為我要趁你睡着了殺了你報仇?”

戴明月往前走了兩步,光從他臉上移開了,他的五官變得模糊,只有輪廓異常清晰。他鎮定,冷靜地說:“人死不能複生。都過去了。”

他伸出手,一個背後全是光,周身漆黑,看不清的形象在對龔小亮說着話,那聲音是溫和,親切,不帶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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