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
!”
戴明月揚起嘴角,眼角彎彎翹翹的:“奇怪,你殺過人,你反倒來和我說人的生死不是別人來決定的?”
電視劇裏的女人尖叫了出來,龔小亮的耳朵一痛,膝蓋一軟,坐在了沙發上。他彎着腰,把手壓在腿上,慢慢捂住了肚子。
“不是我。“戴明月說。
龔小亮問他:“你說你拔掉了你爸的呼吸機插頭,是真的嗎?”
戴明月說:“我騙你幹什麽?”
龔小亮看他,他和戴明月離得很近。戴明月在吃一包芒果幹,他扶了扶眼鏡,盤起腿,兩只不一樣的襪子碰到了一起,又分開,他的衣領上有一點紅色的痕跡,像番茄醬,他從茶幾下面拿出了一塊巧克力。電視的熒光在他臉上閃爍,他的眼鏡鏡片忽而藍,忽而白,一下子又很透明。
龔小亮說:“是啊,你騙我幹什麽。”
他的胸口一輕,手上也握不住什麽力道了,身體随之放松,向後倒去,他斜靠在了沙發上,肩膀倚着戴明月的肩。他側過臉看電視。
滿頭珠翠的女人在雨裏狂奔,整張臉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戴明月任他靠着。他吃那塊巧克力。
隔了一周,龔小亮才又去了養老院,老吳死了,養老院裏再沒難纏的老人了,他早早地結束了那每周的例行洗護工作,去了菜園幫樸智勇收白菜。
樸智勇搞了輛手推車,還找來不少蛇皮袋,他把手推車推到田地邊上,和龔小亮分頭收菜,收下來的大白菜就放進手推車裏,車裏堆滿了就運到空地上。菜收完,兩人一人一張板凳,一人一口蛇皮袋,一人抱起一顆白菜,拍拍菜葉上的土,扯下些爛了的葉片,把菜裝進袋裏。
龔小亮本穿着厚衣服厚褲子,忙了陣出了點汗就把棉大衣脫了,可坐下了又開始有點發寒,他吸了吸鼻子,把大衣披在了肩上。
樸智勇穿棉襖棉褲,脖子上還纏了條圍巾,手上戴着毛線手套,這身裝扮就沒動過,他頭頂往外冒熱氣,瞅着龔小亮說:“還是穿上吧,別凍着了。”
龔小亮拉緊了棉衣的兩襟,點了點頭。樸智勇脫下一只手套遞給了龔小亮,龔小亮忙道:“您用着,您用,我不要緊。”
樸智勇硬是搶過他手裏的一顆白菜,把手套塞給了他。龔小亮沒法兒拒絕了,在褲子上使勁擦了擦手,默默戴上了,和樸智勇道:“我手上髒,回頭洗幹淨了還你。”
“咳!你還和我計較這些!沒事兒!”樸智勇呵呵笑着,一瞥養老院大樓,他的神色頓時凝重了。他發出了一聲輕而哀的嘆息,低着頭收緊了一只裝滿了白菜的蛇皮袋,說:“冬天不好過,很多人熬不過去。”
龔小亮抱起一顆白菜,放在膝蓋上,沒接茬。
樸智勇接着道:“別說老吳了,他那是一心尋死,換成我是他,這日子我也不想過了,老吳以前是戰争英雄你知道吧?拿過軍功章的!後來一顆炮彈過來,彈片紮進了膝蓋裏,沒辦法退了役,這人吧,當兵當久了就太有板有眼了,他兒子嫌他啰嗦就把他扔來了養老院,人死了,隔了三天才來,還在院長辦公室發了通脾氣,說什麽是養老院害死了他爸,要索賠,一開口就要十萬!還是五樓那個言先生,家裏到底都是知識分子,人死了,家人當天就趕到了,聽說女兒兒子哭起來都沒聲音,講話也是一口一個‘您’,一口一個‘給大家添麻煩了’,‘多謝各位了’,你說人和人之間差距咋這麽大?”
龔小亮扯下兩片菜葉,擡頭看樸智勇:“你說言老先生怎麽了?”
“死了啊。”樸智勇又拖過了一只蛇皮袋,撐開個口子,放進一顆白菜。
龔小亮的牙齒上下打起了戰,他穿上了棉衣,又問:“怎麽死的?”
樸智勇一看他,瞪着眼睛比了個直挺挺躺着的動作:“他都那樣兒了,還能怎麽死的啊?老死的啊。”
“什麽時候的事?”
“和老吳一天裏走的。”樸智勇唉聲嘆氣,還是那句話:“冬天就是難熬。”
龔小亮愣住了,手裏還抓着那兩片發軟發蔫的菜葉,他遲疑着,猶豫着,一個問題在他腦袋裏盤旋了好久,最後他還是問了出來:“儀器……都好吧?”
樸智勇皺起了眉頭:“不是,你啥意思啊?”
龔小亮搖搖頭,沒話了。直到回到百花花園,他都再沒說過一句話。
戴明月在家,正在陽臺收衣服。太陽落山了,霞光潑灑在對面樓的牆面上,紅牆被刷成了俏皮的粉色,玻璃窗反射出叫人睜不開眼睛的光芒。
龔小亮走到了陽臺門邊,問戴明月:“是你嗎?”
戴明月抱着堆衣服,進了客廳,坐在了沙發上疊衣服,不明所以:“什麽是不是我?”
龔小亮轉了個身,看着他,說:“你大學老師,之前你在養老院看到的那個過世了你知道嗎?”
戴明月聳了聳肩:“他都那樣了,早晚的事。”
龔小亮往前走了兩步,到了戴明月面前了,補充道:“和老吳一天走的,就是你去養老院找我那次。”
他問戴明月:“你之前知道他在那裏嗎?”
“誰?”
“你知道我在說誰。”他的聲音低下去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事。”
戴明月一笑,在疊好的襯衣上重重拍了下,仰起頭看龔小亮:“你扮警察?檔案不清白的人不能當警察的吧?”
龔小亮抽了口氣,他後悔,自責,他打自己耳光,悶着聲音說話:“我不該找你過去,你不看到他你就……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戴明月拉了下他的手,似是煩了,念叨着:“行了行了。”
龔小亮掙開了,他不說話了,咬着嘴唇,兩手輪流抽自己嘴巴。戴明月看着他,又抓住了他的手,這一下他抓得重,龔小亮掙了掙,沒能掙開,他又使勁掙了下,戴明月還是抓着他不放。龔小亮一恨,握住了戴明月的手腕去掰他的手指,他握得很用力,顯然把戴明月弄疼了,他的表情變得非常難看,嘴唇打起了哆嗦,臉也白了,鼻尖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一下變得急促而沉重起來,但他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正用一種“不出所料”的目光注視着龔小亮。
龔小亮渾身戰栗,慌忙松開了手,他渾身的力氣好像在一瞬間被抽空了。他跪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兇殘的本性在不經意間又占了上風。這就是他,他的本來面目,一個随時随地都可能被暴力的基因控制的人。
“是我的錯,我的錯……”
龔小亮靠着戴明月的腿,戴明月不說話,龔小亮把頭垂得更低,他哭了出來。忽然,他感覺脖子上一涼,好像是戴明月在輕輕拂拭着他的脖頸,而他的左手垂在了龔小亮臉旁。龔小亮看到了他那紅了一圈的手腕,那是剛才被他扼住而留下的痕跡。它像一條繩索,緊緊捆住了他的視線。他滿眼都只有這條紅色的印痕了。它變成了一條河。龔小亮的臉貼近了它。它又像一個魔咒。
他是災星,他會給認識的人帶去厄運,他會害死人,他會害到人。
龔小亮看了眼戴明月,戴明月對他笑了笑,他的眼裏沒有一點怨恨,也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他好像能坦然地面對一切災禍,一切變故,一切的惡與壞。他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他的存在仿佛一個警鐘,他随時都能被做成木頭雕塑吊在教堂的穹頂之下,他的肋骨将在象征聖明的燭光下映出刀鋒般的倒影。
龔小亮摸出了手機,他給樸智勇打了個電話。
他不去養老院了,也不去教堂了,再也不去了。他哪裏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