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戴明月的表妹慧心從沈陽來牡丹探親訪友,說好了周六過來戴明月家吃晚飯,電話裏點明了要吃火鍋。補習班下課,戴明月去了趟超市,五點半時,眼看天黑了,他和龔小亮着手洗菜,煮湯底,布置餐桌。
湯底煮開,門鈴聲響了。慧心到了。
戴明月去給她開門,慧心一進來就抱怨個沒完:“哥!這都聖誕了,你還貼着去年過年的窗花呢?哎喲,這假金桔還擺着呢!是長出新葉子了還是結出新果子了?成精了吧!”
戴明月說:“穿這雙吧。”
慧心說:“我穿男式的就行了。”
龔小亮往邊上看了眼,慧心把一雙女式拖鞋塞進了鞋櫃,東張西望着解圍巾,嘟囔道:“這拖鞋都放了多少年了,太舊了,你也太不講究了,換換吧……”她越說聲音越低,末了,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說你也不在門口搞個衣架!牡丹一年裏八個月都在冬天,大衣外套的挂門口多方便啊!”
戴明月拿了她的圍巾和皮包,放去了沙發上,道:“哪兒有這麽誇張,最多六個月冬天吧。大衣脫了也挂沙發上吧。”
他還道:“聖誕春節不都一樣嗎,過節不就是圖個熱鬧。”
慧心說:“放那兒放那兒!靠桌子太近回頭一身火鍋味兒。”
“那我開點窗?”
“別啊,太冷了,你在客廳備課吶?今年過年還給學生補課啊?”
“學生要補,我這個老師也不好意思不補啊。”
“你就是不會拒絕人!都多少年沒回沈陽看過姥姥姥爺了?”
戴明月道:“電話我三天打一次,還視頻。”
他的聲音裏帶着笑意。
龔小亮從水槽下面的櫃子裏拿了兩個塑料盆出來,放到水龍頭下接水。他解開了裝菠菜的塑料袋。
慧心的聲音又在他身後響了起來,她小聲地詢問:“哥,那誰啊?電話裏沒聽你提啊?”
戴明月道:“我沒和你提小房間租出去了?”
一快一慢的兩組腳步聲近了,龔小亮的肩上忽而一重,他顫了下,轉身看去,慧心正笑盈盈地面朝着他,一雙黑眼睛将他仔細端詳,說道:“你好啊!”
龔小亮把菠菜放進接滿了水的盆裏,點了點頭,輕聲回:“您好。”
戴明月過來了,在廚房找了一圈,問說:“筍呢?放哪兒了?”
龔小亮往餐桌上一指,戴明月走到餐桌邊,撥開一盆裝着各色火鍋湯丸的盆裏的幾顆蛋餃,瞅着盆裏說:“還真在這兒!”
慧心沖龔小亮一擠眼睛,撩起了衣袖咯咯笑,湊到了水龍下洗手,說着:“我哥就這樣,沒記性,還有啊,你別看他幹的是教書育人,教人規矩的事兒,自己呢沒個規矩,唉,你看他……”慧心稍側過了臉,眼神一低,聲音高了,大笑出來,“哥!你又穿錯襪子啦!”
戴明月腳上是兩只一黑一白不同色的襪子。戴明月自己低頭一看,撓着後腦勺笑了。
龔小亮把水開大了,把菠菜全壓到了水下,摁在盆裏洗。戴明月回進來了,遞給龔小亮一只大碗,說:“好了好,洗得挺幹淨了。”
言罷,他把水龍頭關了,龔小亮抓起菠菜甩了甩,一把一把往那大碗裏放。他又抓了些擇好的黃豆芽放進那仍裝滿了水的塑料盆裏。戴明月把水龍頭打開,龔小亮按着黃豆芽在緩而細的水流下搖動。
戴明月說道:“他在準備成人高考。”他把裝菠菜的碗遞給慧心,“去吃吧,吃吧!湯底早煮開了,別煮幹了。”
屋裏彌漫着草藥的氣味,慧心嗅嗅鼻子:“你買的小肥羊的湯底吧?”
戴明月應道:“是啊。”他問起:“你朋友新房買在新時代廣場附近啊?”
“現在買新房不都買那裏嗎?”慧心說,走開了,“蘸醬呢?”
她還唉聲嘆氣地道:“不是我說,你們男的,家裏沒個女人就是不行,她老公以前在外頭租房子,請我們一塊兒去他家裏玩過,東一只襪子,西一條褲子的,往床底藏都來不及!現在他倆一結婚,你是沒瞧見,那幹淨,整齊的,人都收拾得精神了不少!”
她把冰箱打開了。
戴明月說:“你看看第二格。”
龔小亮洗好了黃豆芽,裝了盤,戴明月關了水,慧心還在冰箱裏摸索:“沒有啊,你冰箱裏倒是比從前幹淨了,”她轉身打趣道,“一看這小夥子就是個愛幹淨,講規矩的人!都是人幫你收拾的吧?”
她笑起來的樣子和戴明月像極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看上去十足的開心,十足的快樂。
戴明月端着洗好的黃豆芽,全下去了火鍋裏,他拿着空盆子回到廚房,探了半個身子到冰箱門後,和慧心擠在一起,奇道:“沒有嗎?我記得之前還有吃剩的花生醬啊。”
慧心咂吧咂吧嘴,問他:“你手怎麽了?”
龔小亮繼續洗菜,還剩一顆臺灣小白菜。他一片一片地掰菜葉。
戴明月回說:“沒怎麽。”
“唉,你也真是……”
“不然我去超市給你買吧,你吃什麽蘸醬啊?”
“我要沙茶!廣東那種,沒有的話,帶個麻醬吧!”
“行。”
冰箱的門關上了,龔小亮把小白菜裝了盤,抹了下桌子,絞幹了抹布,晾在一旁。戴明月走到鞋櫃旁換鞋子,戴圍巾,戴帽子,拿起串鑰匙揣進褲兜,戴上了手套,又問了聲:“還要什麽嗎?”
慧心一看龔小亮:“你要點什麽不?”
戴明月順勢也看向了龔小亮,和他招了招手,喊他:“龔小亮。”他笑着,溫和,親切地說,“等吃完再收拾吧,走啊,幫我提東西啊。”
龔小亮關了水龍頭,可他的耳朵裏還有連綿不斷的噪音,他手上也還有濕意,他在抹布上擦手,怎麽都擦不幹,好像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水在他手指間流淌,迅速,飛快,抓也抓不住。他把洗好的小白菜放去了桌上。
戴明月關照慧心:“你先吃吧!我們去去就回。”
鍋裏的熱湯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幾只蛋餃和幾塊凍豆腐塊兒一起翻上滾下,浮浮沉沉,慧心捏着筷子,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臉色明顯變了,嘴唇在顫抖。龔小亮明白,她意識到了,戴明月的這個租客,龔小亮,就是那個殺了藍姍的學生。
龔小亮把電磁爐調成了保溫模式,走去玄關,戴上戴明月父親的毛線帽,穿上戴明月父親的靴子,和戴明月出門了。
他們在超市貨架的深處找到了最後一罐廣東沙茶醬,正值飯點,超市裏沒什麽顧客,到處都是和聖誕有關的裝飾:擠着對眼,臉上塗滿亮粉的麋鹿沖人翹起頂着團雪的紅鼻子;笑呵呵的聖誕老人駕着馬車在超市的牆壁上飛馳,裝禮物的袋子邊飄浮着“hohoho”的英文字;廣播裏輪番播放着和聖誕有關的英文歌;超市員工們也都穿上了紅馬甲,戴上了聖誕帽。靠近收銀櫃臺時,戴明月從一個購物筐裏抓了個聖誕花環,一起結了賬。
出了超市,龔小亮抱着那花環,戴明月拿着那罐沙茶醬,兩人站在路口等紅燈。路上沒人,也沒車,臨街的幾幢居民樓只能數出五盞亮着的燈。他們等得有些久了,紅燈還是沒變化,戴明月跺跺腳,搓搓手。龔小亮把他手裏的沙茶醬拿了過去,戴明月把手插進了口袋裏。他左看右看,綠燈終于亮了。他們過了馬路。
兩人回到家,電磁爐上的大鍋已經蓋上了鍋蓋,慧心把爐關了,她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碗筷邊多了瓶哈啤。
她一擡眼睛,看到戴明月和龔小亮,眼神一凜,起身背過去,小聲,飛快地說:“哥,有事兒和你商量商量。”
戴明月從龔小亮手裏拿過了花環,說道:“沙茶醬給你買到了啊,最後一罐了,運氣還不錯。”
龔小亮把沙茶醬放到了桌上,掰開蓋子,扯開拉環,看了眼慧心。慧心走到了陽臺門口了,皺緊眉頭,盯着戴明月,用力點着腦袋,催道:“你過來啊!!”
戴明月抱着花環走了過去,才到慧心跟前,慧心一把拽過他,兩人進了陽臺,慧心忿忿不平道:“你傻了吧?!”
她砰地關上了陽臺的門。
龔小亮洗了個手,倒了兩杯豆漿,一杯放去慧心先前坐的地方,一杯自己拿着。他在慧心對面的位子坐下了。餐桌上方的燈全開了,很亮,也照得他很熱。龔小亮重新打開了電磁爐,打開了鍋蓋,往鍋裏放了些牛肉丸和魚皮餃。他蓋上鍋蓋,看着那火鍋。
煮了會兒,鍋蓋下漸漸白煙翻騰,龔小亮看不清裏面的東西了。他喝豆漿,往自己碗裏盛了一勺沙茶醬,醬料弄到了手上,從他手腕處往桌上掉,他用另一只手抓了下,沒能抓住,有兩滴醬滴在了桌面上。他抽了紙巾擦桌子,擦手,把電磁爐的火力又調大了些。
戴明月和慧心一前一後從陽臺出來了,戴明月把聖誕花環挂到了那棵金桔樹上,笑着和龔小亮一揮手:“吃吧!別幹看着了。”
慧心抓起沙發上的大衣穿上,拿起皮包,看着大門,說:“我先走了。”
戴明月把她送到了門口。
慧心走了。
湯滾了,一條又細又白的煙從鍋蓋上的小孔裏鑽了出來。龔小亮打開了鍋蓋,一道白氣直沖天花板。他夾了些羊肉片涮進熱湯裏,熱氣消散了些。
戴明月坐去了慧心的位置,喝了口豆漿,一瞅龔小亮的碗,把自己手邊的空碗遞過去。龔小亮給他舀了勺沙茶醬。
戴明月撈蛋餃,夾肉,蘸着沙茶醬吃,吃了會兒,他回味着說:“挺香。”他又說:“我親戚都在沈陽。”
龔小亮點了點頭,夾了些腐竹就往嘴裏塞。他燙出了一腦門的汗,眼睛有些濕了。
戴明月往鍋裏下菠菜,年糕,蝦仁,說:“她讓我也去沈陽。”
他問龔小亮:“牡丹挺好的,你說是吧?”
龔小亮揉了揉眼睛,又下了點肉片,肉片一進鍋就變了色,眨眼就熟了,他夾給戴明月一些,又夾給自己一些,低頭,不聲不響地吃。
吃到一半,戴明月突發奇想,往鍋裏下芝麻餡兒的寧波湯圓。其中一只湯圓漏了餡兒,一鍋鹹湯煮出了不倫不類的鹹甜滋味。這頓晚飯吃完,還剩了不少菜,龔小亮把剩菜分裝進保鮮袋裏,放進冰箱,戴明月變戲法似的從冷藏櫃裏找了兩根牛奶雪糕出來,他和龔小亮找遍了雪糕包裝袋都沒找到生産日期和保質時長。戴明月聳了聳肩,龔小亮撕開了包裝,咬了一口。兩人站在廚房吃雪糕。戴明月把慧心剩下的啤酒喝完了。雪糕和啤酒下肚,他打着飽嗝去了客廳看電視。
龔小亮在廚房站了會兒,也去了客廳。他也在沙發上坐下。他坐在戴明月身邊。
戴明月抱着抱枕,彎着脊梁,脖子往前伸着,認真地看電視上播的電影。
電視右下角顯示着一行小字:《猩球崛起:終極之戰》,科幻/動作/劇情。
他全神貫注,五官緊繃。他的右手不時撫過左手。
他手腕上的紅痕已經變得很淡了。
龔小亮支起胳膊,手肘撐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手指半掩着嘴。他不看電影,只是注視着那紅痕。插播廣告時,戴明月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這通電話,但半天都沒出聲,對方似乎說得很起勁,電影又開始時,戴明月開腔了。他的口吻緩而柔軟,每個發音又都很準确,有力。他說:“不要緊,沒事,對。”
他說:“我看他挺好的啊。沒事,真的沒事。”
他挂了電話,把手機扔開,換了個姿勢,向後躺下了。他的手放松地垂在了沙發邊,他的手背和龔小亮的手背碰到了一起。
龔小亮看了看他,戴明月的手腕往上擡了擡,他們的手背又撞了一下。龔小亮的指尖劃過了那道紅痕。
趟過這條紅河,他就來到了一片雪白的荒原上,那原野下埋伏着縱橫交錯的青紫色脈絡,通往五條分岔。
有的是大道,有的是小路,還有一些是歧途。
龔小亮穿過了其中兩道,輕輕在一條窄道上落下了,這時這路兀自彎曲,拱成了一座橋,他只好抱住那橋身。他就這樣繼續往上攀,他總摸不到橋頂,有時會倒去邊上的岔路,有時會抓空,有時還會從道路縫隙中徹徹底底地跌落,有時,他感覺自己成了個熟練的織布工人,他握着全世界他唯一能握住的一只梭子,觸摸着全世界他唯一能觸摸到的五根紗線,他覺得溫暖。這溫暖的觸感觸動了他曾經關于“溫暖”的種種體驗。
一次,藍姍在教室裏發試卷,他和她的手指在試卷下面碰到,他們悄悄地糾纏,迅速地分開;另一次,她坐在他身邊讀課文,她的小指碰到他的無名指,勾住了他的手指;還有一次,他牽着她的手經過一盞路燈,有人來了,他們分開了,等人走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随着這些記憶複蘇的還有那一陣陣隐秘的,刺激的,不可告人的快樂,龔小亮的心跳快了幾拍,呼吸急促了起來。
戴明月說話了,他道:“辦喪事守夜時好幾天沒睡覺,有一天實在撐不住,睡着了會兒,醒過來的時候,婚戒就找不到了。”
“本來我戴着我的,把藍姍的串在一根項鏈上随身帶着,都找不到了。”
戴明月的手沒有那麽暖和了。龔小亮的手也漸漸涼了,他感覺像在摸一根冰冰冷冷的鐵棍。那根冰冰冷冷的鐵棍。
一股恨意驟然噴出。他恨他自己,他恨他犯下的罪,他恨他殺了人,他恨他還留在牡丹,他恨他坐在戴明月身邊被這股恨意綁住了身體。但是他沒別的選擇了,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就讓他和戴明月之間這段古怪的同居關系繼續下去吧。就讓戴明月帶着那一條紅痕去外面經歷別人的善意,別人的同情,就讓他快樂吧,當作他的贖罪。
這世上,他也只能帶給他快樂了。
龔小亮望向戴明月的手腕,他的右手将戴明月的左手手腕包住了,他一點一點收緊了右手的力道。他平靜了下來。戴明月也很平靜,他平穩的呼吸着,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龔小亮的織品做成了,就裹在戴明月的手腕上,顏色很紅,樣子有些離譜,毫無設計感可言,仔細看,能看到裏頭淨是理不清的線。
戴明月對此一點都不介意,還好像突然練就了特殊的禦寒本領,出門也不戴手套了,每天裸着兩只手就走了。
天氣愈來愈冷,白晝變得很短,天也總是不晴,聖誕過後,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有幾天雨下得太猛,路上的電線全都裹上了層冰殼子,枯樹上也結出了冰淩,晚間新聞總是聽到哪兒哪兒發生了連環車禍,哪兒哪兒的樹不堪冰重,樹枝斷了,壓垮了電線,哪兒哪兒的小區停了電,停了暖。到了元旦這天,天還是陰着,早上天還沒亮就下起了雪,戴明月放假在家,中午龔小亮和他煮了點速凍餃子吃了,飯後,戴明月躺在沙發上午睡,雪停了,太陽出來了,棉花團似的挂在灰綠色的天上。
龔小亮把被子拿去陽臺曬,他搬了張椅子坐在邊上看書,抽煙。
戴明月睡醒了加入了他,他打着哈欠問龔小亮:“你看什麽呢?”
龔小亮把封面給他看,《理智與情感》。
“看到哪兒了?”
龔小亮把頁碼給他看。戴明月點了點頭,說:“哦,這裏啊!”
他努努下巴,龔小亮拿了根煙給他,湊在自己的煙上點上,遞給戴明月。戴明月抽了口煙,一笑:“其實我沒看過這本書。”
他把手擱在了窗臺上。戴明月比龔小亮清瘦,手腕比他細了一圈。他的腕上紅腫。
龔小亮繼續看書,戴明月回進了屋,沒多久,他就抱着些女人衣服又回進來了。龔小亮便把被子收了進去,幫戴明月把那些女人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架上。
這裏面有女人的紅睡裙,女人的粉裙子,女人的黃外套,女人的圍巾,還有從女人的短大衣口袋裏掉出來的一塊花手帕。
它們聞上去像久未被人涉足,堆滿了灰塵的房間。龔小亮打了個噴嚏。戴明月問他:“所以那本書講什麽的?”
龔小亮拍了下一條粉色蕾絲裙上的褶皺,說:“有兩姐妹,姐姐很理智,妹妹講情感。”
“這也不沖突吧?”
“講錯了,是姐姐對情感很理智,妹妹對情感不理智。”
“好看嗎?”
“還行吧。”
“給你媽打電話拜年了嗎?”
“還沒到春節吧。”龔小亮說,一看戴明月,他坐在了椅子上,拿起了那本《理智與情感》,放在膝上低頭翻閱。龔小亮把晾衣架升了上去,說,“打電話她沒接,發了短信。”
“春節的時候把你媽接過來吃頓飯吧。”戴明月還在低頭翻書,提議道。
龔小亮說:“那我在房間裏,你們吃。”
戴明月擡起頭,看着他笑着道:“你這樣和坐牢有什麽區別?”
龔小亮抽煙,望向了窗外,說:“這裏可以抽煙。”
戴明月拿書拍了下他的腿,笑得更開:“對啊,還能點外賣吃!!”
龔小亮笑了笑,把窗戶打開了很小的一道縫,他從這縫隙裏往外吐煙。戴明月問他:“晚上吃披薩外賣吧?”
龔小亮點了點頭。戴明月說:“上面有菠蘿!”
他聽上去興致很高,龔小亮還是點頭,沒出聲,戴明月拿起放在地上的煙灰缸,遞給他,龔小亮托着那煙灰缸,舉在他和戴明月中間的位置,他在煙灰缸裏抖落煙灰,戴明月也來抖煙灰。
戴明月說:“真不去教堂了?”
煙從他的嘴裏和鼻子裏噴出來,龔小亮看着他,問道:“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
戴明月想了想:“初中的時候。”他一擡香煙,“你呢?”
“高中的時候。”龔小亮靠着窗臺吞雲吐霧,“藍姍教我的。”
“教壞你了。”戴明月微笑着說,“我是自己學壞,結果我媽打了我一頓也就接受了,反正成績不落下就好了。”
他說完,站了起來,往樓下一張望,驚喜道:“都積了這麽多雪了!下樓走走?”
龔小亮搖搖頭:“你去吧。”
戴明月把龔小亮靠着的一扇窗完全推開了,呼吸着新鮮的空氣,說:“你媽說你可喜歡下雪了,說你一看到下雪就特別開心。”
突如其來的冷空氣刺激着龔小亮的喉嚨,他咳嗽了起來,說着:“那是因為一下雪,我媽就會帶我進山。”
“哦,那你是喜歡進山。”
“也不是。”
“哦,那你是喜歡和你媽在一起。”
龔小亮抽完了手上的煙,戴明月拿着煙灰缸走去客廳。龔小亮看着他的背影,說:“記得戴圍巾。”
戴明月舉高手臂,擺了擺,去玄關換了鞋,走了。龔小亮背靠着窗,仰起頭望向那些高高懸着的裙子。
風吹進來,各色裙擺翩翩起舞。
藍姍問他:“小亮啊,你會跳恰恰嗎?”
恰恰是什麽?
就是恰恰舞啊。以前沒有什麽娛樂,大家沒事就只好去舞廳蹦擦擦。
蹦擦擦?
跳舞。
于是,藍姍挽着他,教他蹦擦擦。他踩到她的鞋子,她踮起腳旋轉。她的裙擺迅速盛開,迅速凋零。
龔小亮轉過身,往樓下看了眼,他看到戴明月了,他就在樓下的信箱邊上,一手抓一把雪,把它們拍在一起,夯在地上。他戴了圍巾,戴了帽子,沒戴手套,他和一群孩子一起堆雪人。有兩個調皮的孩子不堆雪人,光搗蛋,拿雪球砸人,砸雪人。戴明月被其中一個孩子的雪球砸中了,他奮起反擊,追着那孩子打起了雪仗,混亂嬉鬧中,龔小亮聽到有人“戴老師”“戴老師”地喊着。
“戴老師!”
“戴老師!別……別進去!”
龔小亮貼着牆壁坐在了陽臺地上。他又點了根煙,把煙灰抖在手心裏,起先有點痛,後來也就習慣了。
戴明月從樓下回上來時,一雙手通紅,臉也很紅,他一邊往浴室走一邊脫衣服,埋怨道:“出了一身汗!陪小孩兒玩太吃力了,還好我沒孩子!”
龔小亮跟在他後頭撿他丢在地上的上衣,襪子,褲子,皮帶。他把它們放到了沙發上。戴明月進了浴室洗澡,洗好出來,腦袋上兜着條浴巾,坐去了沙發前的地上。他抓着浴巾擦着頭發說:“熱死了。”
龔小亮開了電視,戴明月從沙發邊的櫃子裏翻出了把指甲刀,低着頭剪手指甲。龔小亮換臺,他不時擡一下頭,頓一下,電視劇,新聞,紀錄片,電影,電影,電視劇,廣告,電視促銷依次過場,他喊停,說:“看這個。”
龔小亮放下了遙控器。他們看中央五套的一場女排比賽重播。
戴明月把浴巾扯了下來,挂在了脖子上,他剪好了右手的指甲,比了比,看了看,一瞥龔小亮的手,拉過他的右手,作勢要給他剪指甲,他道:“我小時候最喜歡我媽給我剪指甲,挖耳朵了。”
“每到那個時候,她就會特別,特別小心。”
龔小亮看了看他,拿過那指甲刀。戴明月笑着把左手伸到龔小亮面前,龔小亮握着他的左手大拇指,把指甲刀的刀鋒貼了過去。咔一聲脆響。戴明月笑開了,直道:“你對我也太好了!我和你提什麽要求你都會答應?”
龔小亮小心地修剪戴明月的指甲,冷聲說:“我不殺人。”
“你好好複習,準備考試。”
“嗯。”
“你想學什麽專業?”
龔小亮輕輕抓着戴明月的小拇指,沒說話。
“英文吧?藍姍說你英文很好。”
一小片指甲飛了出去,龔小亮找了找,在地上撿起這片指甲,放到茶幾上,說:“她和你說起過我?”
“當然了!你那會兒可是十九中的風雲人物。”戴明月說,“又高又帥,成績還好,體育也不賴。”
龔小亮把剪下來的指甲掃進手心裏,扔去了廚房的垃圾桶。他拿了瓶啤酒給戴明月,戴明月喝了一口,繼續說:“她說,龔小亮想考上海的大學,來問問她的意見,她還說,你想到哪裏去了,他是學生,我和他能有什麽呀。”他看龔小亮,眨着眼睛,“你知道她說話的那個腔調的吧?你還記得的吧?”
他當然記得,她溫軟的尾音,甜蜜的吐息,好像能把所有字都粘在一起,做成一顆最甜的糖果。
龔小亮也喝了口啤酒,把指甲刀放回了抽屜裏。戴明月歪着腦袋擦頭發,說:“我問她,想不想回上海。”
龔小亮伸手過去搭在了他的浴巾上,戴明月便垂下了手。龔小亮隔着浴巾輕輕揉搓他的頭發。
“她怎麽說?”
她。她洗過頭之後也喜歡用毛巾擦頭發,她說吹風機太吵了,就讓它自然幹吧。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戴明月說:“她說不想啊,她說牡丹挺好。”
“真的嗎?”
“真的啊。你是不是想不出來牡丹有什麽好的?”戴明月回頭看他,帶着微笑,“可能你在牡丹太久了,感覺不出它的好了,這裏雪多啊,上海可沒這麽多雪,下雪多好啊,世界白白淨淨的一大片,還很安靜,雪能吸收聲音你知道嗎?樹也可以,下雪的森林一定是世界上最安靜的地方。”戴明月還看着龔小亮:“你和藍姍上過床嗎?”
龔小亮反問他:“你呢?”
“上過啊。”
“哦。”龔小亮擦他臉上和脖子上的水珠,應了聲。
戴明月轉了回去,說:“她用的沐浴露味道不錯。”
他又問:“她不會是你的初戀吧?”
“我媽沒和你說嗎?”
“你談戀愛還都和你媽報備的啊?你在諷刺我啊?”
“她是我的初戀。”龔小亮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戴明月把浴巾拉下來,蓋在了腿上,道:“你媽說你只會讀書,說你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很容易被人騙,我也覺得,正是感情充沛的年紀,又沒有适合的發洩渠道。”
龔小亮問他:“你呢?”
“藍姍當然不是我的初戀。”戴明月側過了身子,撐着下巴打量龔小亮。龔小亮也打量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游走,戴明月穿着寬松的衣服褲子,領口敞開,腳上沒穿襪子,他的腳伸在那棵金桔樹花盆前,腳趾不安分地活動着。
龔小亮問他:“老實說,你愛過誰嗎?”
戴明月哈哈笑,人往地上滑去,成了個脖子枕着沙發邊沿半倚着沙發的姿勢了。他說:“如果你說的愛是能讓人去殺人的東西,那我沒愛過。”
龔小亮說:“你可以對我說任何嘲熱諷的話,我不會生氣,也不會沮喪,你最有權力這樣對我。”
戴明月咬了咬嘴唇,笑着說:“沮喪……聽上去還挺有文化。”
龔小亮笑了笑,但那笑容瞬間就消失了,他摸着手背說:“大多數人的愛不是那樣的,可能因為我天生就有暴力因子,天生是個很壞的人。”
“那大多數人的愛是什麽樣的?”
“就是可以為自己愛的人做任何事,想要和她在一起。”龔小亮摸着胸口,那裏有些發脹。他說:“就好像一種東西一直存在在什麽地方,一個人出現了,這種東西被喚醒了。”
戴明月又轉過頭來看着龔小亮了:“你願意為藍姍做任何事嗎?”
龔小亮按着胸口,沒回答。
戴明月接着問:“所以你是因為覺得她想死才殺了她?”
龔小亮說:“不是,我是因為她騙了我,她欺騙我的感情,我恨她……我愛她又恨她,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只好毀了她……”
龔小亮哭了。戴明月一拍他的膝蓋,站了起來,抽了幾張紙巾給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啊龔小亮!”他坐在了沙發上,說:“你說的那種不知道什麽東西的東西真的有必要被喚醒嗎?我從來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我也活得很痛快啊,也沒什麽損失。”
龔小亮看着他:“你難道就不會想要和誰在一起嗎?和她分享一些事情,聊天,看電影,閑逛,随便做點什麽,或者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只是坐在一起。”
“所以我結婚啊,只是沒結成。”戴明月一看四周,說,“你不要說得好像我們兩個在談戀愛一樣。”
他拿起了茶幾上的手機,問龔小亮:“是吃夏威夷披薩吧?”
龔小亮擤鼻涕,擦眼睛,問他:“有別的口味嗎?”
戴明月調出了叫外賣的應用,龔小亮湊過去,兩人挨着找了好久,最終決定吃川菜,叫了一份毛血旺,一份水煮牛蛙還有兩碗涼粉。
十九中放寒假的頭一天晚上,學校組織老師們聚餐,晚上十一點多,龔小亮接到了戴明月的電話,他喝多了,沒法開車,打車回來了,下了車,挪不動道了。龔小亮本已經睡下了,挂了電話後,匆忙穿戴好下了樓。
戴明月就坐在小區門口的路燈下,裹緊了大衣,縮着脖子,豎着肩膀,雙手插在腋下打着哆嗦。龔小亮小跑着到了他跟前,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纏到了他脖子上,戴明月一看他,嘴巴張開了,先打了個酒嗝,接着才大聲說起了話。
他道:“我不冷啊,我喝了很多酒!酒能熱身體啊!”
他确實喝得有些多了,一身的酒味。他還詫異地說:“你還真下來了!”
龔小亮拽了拽他的胳膊,沒能把他拉起來。戴明月又沉又熏人。他的一舉一動還變得很慢,他沖龔小亮眨眼睛,上下眼皮好一陣才碰到,才又撐開,他沖他笑,嘴角先是往邊上扯,花了很長時間才終于揚了起來。他看人的眼神也遲遲鈍鈍的,說話倒很幹脆:“你睡了吧?睡了還下來?”
龔小亮說:“上去吧。”
他把戴明月凍得發紅的手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裏,攬着他的腰半抱着他讓他站了起來,可戴明月腳底無力,站得歪歪斜斜的,身體一大半重量全壓在了龔小亮身上。龔小亮扶着他往小區裏走,戴明月不禁連聲誇他:“龔小亮!你對我也太好了吧!我打電話給你你就下來!”
這話才說完,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龔小亮抓下腦袋上的毛線帽扣到了戴明月頭上,這一下把戴明月的眼睛給遮住了,戴明月索性把帽子拉得更低,蓋住了鼻梁,他亂笑着說:“你可能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龔小亮一看他,把帽子往上拽了拽,給他端正地戴好了。戴明月的眼睛露出來了,他轉動眼珠,只笑着,不說話了。
兩人進了公寓樓,進了電梯,龔小亮問他:“你想吐嗎?”
戴明月點了點頭,豎起食指往天上指:“我忍得住。”
龔小亮把他脖子上的圍巾松開了些,戴明月一瞪他,生氣了:“這樣就忍不住了!你系緊點!”
龔小亮哭笑不得:“你是水閥啊?”
戴明月還瞪着他,龔小亮沒轍,只好把圍巾重新弄緊了,這回可能太緊了,戴明月只能仰着脖子喘粗氣,電梯有些慢,到了十二樓,戴明月還沒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