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來,送進卧室,按在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他也不讓戴明月在廚房裏一邊嚷嚷網上的食譜步驟一邊玩手機游戲,戴明月要麽看他做菜,要麽只看食譜,要是他願意幫忙洗菜,他歡迎至極。
戴明月受不了龔小亮的這麽多規矩,可他沒辦法,他的右手還不能動,他又是個右撇子,拆不了書架,搬不動書桌,洗不了鍋,煮不了飯,甚至連皮帶都沒法自己扣。他只好聽之任之。
開學報到的前一天中午,龔小亮煮了半包速凍湯圓,他和戴明月一人一碗吃着,戴明月吃到一半,從冰箱裏拿了瓶腐乳遞給龔小亮。龔小亮看看他,戴明月啧了聲,說:“你還管我吃什麽啊?你開一開。”
龔小亮說:“亂吃東西容易吃壞肚子。”
“我沒吃壞過肚子,你開開。”戴明月用瓶口磕碰了兩下桌子,說,“你差不多就行了,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這麽管過我,放十年前你還得叫我一聲老師,學生和老師談戀愛已經是笑話了,還想管老師,天大的笑話。”
龔小亮低頭吃湯圓,喝水,沒說話。戴明月又用力磕了下玻璃瓶,動作有些像在拿瓶子撞桌子了。龔小亮看他,說:“就算你現在把瓶子撞開了,你的手肯定會弄傷,你右手還沒好,左手要是又受傷,真的什麽都幹不了了,就算想去學校上課,想讓我幫你在黑板上寫板書,你願意,我願意,恐怕校長也不願意,家長也不同意。”
戴明月鼻子一皺,眼睛一眯,把腐乳瓶子扔到了桌上,那瓶子骨碌骨碌地往桌邊滾去,龔小亮眼疾手快抓起它,把它豎在了花瓶邊。吃完湯圓,他換了花瓶裏的水,把腐乳放回了冰箱,戴明月還在埋頭吃着,擡頭一看他,扯下插在花瓶裏的一株銀柳的一顆茸芽,丢到了地上。龔小亮點了根煙,往戴明月的杯子裏加了點熱咖啡,坐在了他邊上。他半攬住了那花瓶,看着戴明月。
戴明月說:“以後抽煙都去陽臺抽!”他強調道,“只能在陽臺抽!”
龔小亮愣了瞬,戴明月趁此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煙,掐滅了,嘴角一揚,露出個得意洋洋的笑。龔小亮恍然大悟,看着戴明月就道:“可能就是因為沒什麽人管過你,戴老師,你有點小孩兒脾氣。”
戴明月又不開心了,啪地放下碗,徑直走進卧室,甩上了門。過了陣,龔小亮一嗅鼻子,他聞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煙味,他遂朝着戴明月卧室的方向喊道:“戴老師,你說的啊,抽煙只能去陽臺上抽。”
他話音才落下,戴明月就從卧室裏氣急敗壞地出來了,只見他叼着煙大步走進了陽臺,聽得又是乒乒乓乓一陣響。戴明月把陽臺的窗戶全打開了,把門使勁關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煙。
龔小亮伸長脖子又看了會兒他,沒再喊什麽話,收拾了餐桌就進了小房間看書。後來戴明月也進來了,他戴上了眼鏡,打開了電腦,在小房間備課,也不知他和鍵盤還有課本有什麽仇,每敲一下按鍵,每翻過一頁紙都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外頭天色陰沉,龔小亮躺在床上看了幾頁書就有些困了,接二連三地打哈欠。戴明月一瞥他,打字打得更用力,還更有節奏,他還調出了播放器,聽歌。
龔小亮閉上了眼睛打算午睡片刻,安逸地說道:“我們一牢房的,各個都很能打呼嚕。”
戴明月嘩一下推開鍵盤,說:“我要洗澡。”
“現在?”
“備課出了一身汗,我不舒服,現在就要洗。”
龔小亮坐起來,揉開了眼睛,戴明月已經走到他跟前了。龔小亮穿好拖鞋,和他一起去了浴室。
說是要洗澡,可等龔小亮開了花灑,調好了水溫,要幫戴明月脫衣服的時候,戴明月又不肯動了,改了主意:”又脫又穿太麻煩了,就擦身。“
他一屁股坐在馬桶上,擡起了左手。龔小亮便去解他貼身穿着的襯衣扣子,才解了兩顆,戴明月大驚小怪地喊出來:“你幹嗎?解這麽多幹嗎,能把手伸進去不就行了!你怎麽這麽笨?做事不帶腦子?”
龔小亮什麽也沒說,用溫水濕了毛巾,半跪在地上,一手拉起戴明月的襯衣下擺,另一手伸進了他的襯衣裏。他擦他的腹部,胸口,腋下,戴明月的左手漸漸舉得更高,龔小亮完全跪下來了,他的手繞到了戴明月背後。戴明月一掃他,惬意地眯縫起了眼睛,悠閑地說:“晚上吃年糕。”他還微笑着補充,“就是藍姍愛吃的那種。“
“炒年糕?”龔小亮抽出了手,在洗臉盆裏搓毛巾,絞幹了,抓着去擦戴明月的脖子。
戴明月點了點頭,問他:“你會做嗎?”
龔小亮說:“會。”他輕輕把戴明月的頭往一邊壓,擦他的後頸和耳朵,說道:“巧了,藍姍唯一教過我的一道菜。”
戴明月笑出聲音:“那真是巧。”
“下面要擦嗎?”
戴明月聞言,聲音一高:“你現在都擦遍了,晚上還要洗澡,你是想洗掉我一身皮?”他轉過臉,兩道灼灼的目光釘在龔小亮身上:“你想我死?”
龔小亮洗毛巾,搖頭,沒在看他。戴明月拿腳尖頂他的腳,說:“我死了你就解脫了?你要是這麽想的話,你永遠求不到你的解脫。”
龔小亮看他了,說:“那我等會兒就去超市,你要一起去嗎?還是你繼續備課?明天還不算正式上課吧,就報到?”
戴明月說:“你去就行了,藍姍又沒教過我怎麽炒年糕。”
龔小亮看着他,問道:“你吃過吧?”
戴明月蹙起眉,眼睛晶亮,說着:“你這話說的,男朋友吃過女朋友做的飯,未婚夫吃過未婚妻做的飯,領了證的新人一起買菜做飯吃飯不很正常嗎?”
龔小亮挂好了毛巾,給戴明月扣扣子,說:“你不用繞這麽大一個彎子說這些,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藍姍什麽都不是。”
他的口吻平和,戴明月聽了,輕笑了聲,沒話了,他要站起來,龔小亮攙了下他,戴明月立即甩開了他的手,這下搞得自己重心不穩,慌忙去扶牆壁,還是龔小亮扶住了他。兩人都沒再說什麽,把戴明月送回小房間,龔小亮就出門了。
藍姍愛吃的炒年糕要用荠菜,荠菜在牡丹不常見,龔小亮跑了三個菜市場才找到兩把這種氣味清香的野菜,他還買了些香菇,肉末作佐料,回到家,天已經完全黑了。
戴明月坐在客廳看電視,龔小亮一進門他就說:“不然叫外賣算了,等你做好我估計已經餓死了。”
龔小亮趕忙進了廚房接水洗菜,他一看客廳,把戴明月喊了過來。戴明月吃着薯片,邊往廚房走邊說:“你幹嗎?被我差來差去,煩了,惡向膽邊生,打算捅死我?”
龔小亮從盆裏抓了把洗幹淨的荠菜放在砧板上,說:“這個做起來不難,用白菜也能做,切絲就行了,這個得切碎末,還比較難買。”
戴明月站在他邊上,說:“我就愛吃這個菜,以後吃還得吃這個。”
“什麽菜?”
“就這個。”戴明月努努下巴。
“哦,你不知道這個叫什麽。”龔小亮說,“荠菜。”
戴明月轉身要走,龔小亮切着菜,說:“我會做的菜也不多,現在網上很多食譜還有視頻,學起來不難。”
戴明月停下了,回頭看他:“參加完成人高考,你不打算留在牡丹了?”
龔小亮道:“一直吃外賣和食堂對身體不好。”
戴明月笑了:“你來教我怎麽過日子?那完了,我照着你的活法我得把自己過進牢裏。”
龔小亮看他,說:“你現在也沒什麽區別吧?”
戴明月的笑容更大,斜睨了砧板一眼,問說:“藍姍怎麽教你的?手把手?”
龔小亮點了點頭:“她說,以後出去讀大學了,工作了,不要總在外面吃,自己做點吃,方便實惠,還能根據自己口味來做。”
戴明月才要接話,龔小亮自己繼續道:“我說,以後我們一起去上海了,我們住一起,你做給我吃,你做什麽都是我的口味。”
“那你三十不到估計就得得糖尿病了。”戴明月說。
龔小亮笑出來,還低着頭,手裏按着那把荠菜,一刀接着一刀切:“後來我又說,還是我做吧,我現在開始學,你想吃什麽我就做什麽給你吃。”
“她就來抱住我,勾住我的脖子對我笑,還親我。”龔小亮說,”你說得沒錯,她是很會親人。我一下就被她弄得暈頭轉向,一下子就只想着我那麽喜歡她,她也這麽喜歡我,我們在一起,我們以後也要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事了嗎?“
戴明月點了根煙,龔小亮往陽臺一瞄,戴明月急急抖落些煙灰,手跟着一顫,煙掉進了水槽。龔小亮撿起這沾了水,濕了,軟了,滅了的香煙,扔進垃圾桶,說:“你喜歡過她吧?”
“沒有。”
“你愛過她?”
戴明月說:“你愛過她,你愛過,所以你比我偉大?你就高我一等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龔小亮說。戴明月轉身走開了,他走到沒開燈的過道上,惡聲惡氣地宣布:”我要洗頭!洗澡!”
龔小亮望了眼他的背影,戴明月又道:“現在!”
龔小亮放下了刀,洗了洗手,跟了過去。
戴明月進了浴室就開始自己脫衣服,他能解開皮帶,能脫了褲子,但襯衣只能做到把扣子全扯開了,他也不管,就這麽穿着上衣走進了浴缸。他還把浴簾拉了起來。龔小亮跟過去,撩起浴簾一邊,鑽到浴簾和浴缸中間,戴明月的襯衣後背已經被水淋濕了,龔小亮拉了下他,水撒到了他手上,水溫不高,甚至還有些冷。龔小亮說:“你不會想把自己弄感冒吧?”
戴明月說:“你把我照顧得這麽好,我怎麽可能感冒?”
龔小亮沒立即回話,脫了衣服褲子,把水溫調高了,跨進了浴缸,一把抓住了戴明月的左手,硬是把襯衣從他身上扒了下來。戴明月抿起了嘴唇,龔小亮調整了下花灑的方向,水流沖到了戴明月的頭發,熱氣在浴室暈開了。戴明月像是一下被打蔫了,右肩倚着牆,歪着腦袋,微彎着腰,閉上了眼睛。
龔小亮在手心裏擠了些洗發水,搓出了泡沫,往戴明月腦袋上抹去。他輕輕地用指腹揉搓他的頭發。
沖洗洗發水的時候,龔小亮拿來兩塊幹毛巾,一塊短的,小的,搭在戴明月的右手上,一塊浴巾給他擦臉。戴明月擦了擦眼角,頭又擡了起來,淺色的眼睛眨了眨,他問龔小亮:“你和她一起洗過澡嗎?”
這個她還是能誰,龔小亮一看戴明月,戴明月的嘴唇翻動,抑揚頓挫地說出了那個名字。那兩個字。
“藍姍。”
龔小亮點了點頭。
戴明月說:“她喜歡泡泡泡浴,買很多浴鹽。”
龔小亮說:“薰衣草味的。”
戴明月說:“她說薰衣草能舒緩神經,讓人放松下來。她過得難道還不夠放松?”
龔小亮說:“她背井離鄉一個人,從上海來到東北,不容易。”
“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有同情心?”戴明月接着問:“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我想給她安全感,我想愛她,我希望她也能愛我。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也恨她,恨她不愛我,或者不止愛我一個,這也是我的真實想法。”
戴明月又擦了擦眼角,往邊上一看,開在牆上的小窗外飛過幾片白雪。
“下雪了……”戴明月喃喃着,聲音低了,還望着窗外,“你說你那麽喜歡她,你以後還會再這麽喜歡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
戴明月要轉過來,一些水珠濺到了他的石膏上,龔小亮勸他,說:“別動,就站在這裏。”
可戴明月還是轉了過來,水淋到了他的手上,淋到他的腳,澆遍他全身。他身上有些傷疤,平時不太明顯,遇到熱水,皮膚變紅了才看得出來。他很勉強地睜着眼睛望着龔小亮說:“很少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吧?那他們每一次愛的時候,愛的程度是一樣的嗎……愛是恒定的,它的程度,它的量,是不會變的。只是愛會消失,就像不知道怎麽就冒出來一樣,不知道怎麽也就消失了,它去睡覺了,它等着被下一個意外喚醒……”
龔小亮關了水,拉起戴明月擦臉的浴巾兜在他頭上,擦他的臉和脖子。戴明月吸了下鼻子,說:“但是一個沒有愛過的人要怎麽知道愛是什麽感覺?”他戲谑地說,“心跳加速他可能會以為自己是得了心髒病,是心律不齊,臉突然變紅,焦慮,出汗,可能是因為太熱,忽然很想抱一個人,和他說話,在他身邊,可能是因為人就是怕寂寞,怕孤單,可能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這麽好過,”他頓了頓,“還是說說藍姍吧,”他笑了,“她說過,她說我像一個一直在家裏等父母下班然後和他們一起吃飯的小孩兒。”
龔小亮還在擦戴明月的臉,他的臉上全是水。龔小亮道:“她看人不準,她說我像一個很有正義感,很想當英雄的夢想家。”
戴明月笑了:“她看人是不太準。”
“嗯。”
“她死了。”
“嗯。”
“你和她在一起有不開心的時候嗎?”
“有。”
“你生她的氣?還是她生你的氣?”
“她沒對我生過氣,發過脾氣,我有時候會鬧脾氣。”
“那她會安慰你?她怎麽安慰你?”
龔小亮輕輕攬住了戴明月,輕輕拍他的後背,他靠近他,非常近,他們的額頭抵住了額頭,他張開那包住戴明月腦袋的浴巾,把自己也包了進去。周圍一下暗了,周圍也一下靜了。龔小亮說:“她用被子蒙住我們兩個人,悄悄地在我耳朵邊上跟我說。你想像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開心啊,你不滿意啊,你生氣啊,可是沒辦法啊,我相對于你來說,是世界上的唯一,你相當于我來說,也是世界上的唯一,人最終還是渴望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你是沒辦法的。”
戴明月嗤之以鼻:“這明顯是胡說八道,世上那麽多人,地球都要塞不下了。”
龔小亮說:“是的,世上那麽多人,多數人,他們愛一個人,是和你受傷還是沒受傷,可憐還是不可憐沒有任何關系的。”
龔小亮的嘴上一濕,他不會感覺錯,是戴明月的嘴唇碰到了他的嘴唇,龔小亮沒有動,只是把浴巾拉得更緊,他和戴明月之間突然沒有空氣在流通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在頻繁地交換着,融合着。
龔小亮說:“你可以喜歡任何一個人,可以愛任何一個人,你知道的吧?”
戴明月說:“我都多大歲數了,早不适合談這些了。”
龔小亮親了下戴明月,戴明月靠在了牆上,他們不聲不響地又互相親了好幾下。風雪拍打着窗戶,戴明月說:“雖然洗發水沐浴露都是藍姍固定會買的牌子,但是她不在這裏。”
龔小亮擦戴明月的臉:“我知道。”
戴明月馬上接了下去:“你……”但他又哽住,什麽都沒說出來。他扯下了浴巾,跨到了浴缸外。龔小亮也出來了。戴明月把浴室的燈關了。他拉着龔小亮的手,支撐着自己站在門後,沒有人說一個字,沒有人多動一下,他們在黑暗中待了好一陣,突然,呼啦一聲,窗玻璃震動起來,龔小亮說:“吃點東西吧。”
他重新把燈打開,給戴明月穿好衣服,他去廚房炒了年糕,兩人一起吃了些,戴明月就下樓了。雪大了,能堆雪人了。
龔小亮吃完,走去陽臺抽煙,一低頭就看到戴明月正和幾個小孩兒站在一起,小孩兒們在捏雪球,戴明月仰着頭,在往上看。他朝龔小亮揮了揮手。
龔小亮便也下樓去了。
到了樓下,戴明月見到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手裏抓着只雪球,出神地站着,雪花落在他發間,他的臉上。他看上去難以相信,看上去有些失落。
龔小亮朝他走過去,一個孩子尖聲對戴明月道:“戴老師!你朋友下來啦,可別說沒人和你一起玩兒啦,你可以和他一起堆雪人!我們去打雪仗去了!”
孩子們全跑開了,龔小亮捧起一抔雪,在手裏按了按,捏了捏,又按回了地上。他在地上滾雪球。好久,他才滾出了一個大雪球。他看戴明月,戴明月看着那團雪球,一擦臉,打了個噴嚏,埋怨道:“你這也太大了!”
他在地上抓雪,拍去那大雪球上,為難地說:“得配多大的腦袋啊?”
龔小亮比劃着:“這麽大?”
“不知道啊。”
龔小亮說:“那試試吧。”
他們分頭抓雪,手上抓滿了,從指縫往下漏了,就趕緊使勁拍到那大雪球上。
他們做出來的雪人身子滾圓,長了個三角腦袋,手特別短,只有一根香煙那麽長。雪人的眼睛就是兩個窟窿。雪下了一整晚,第二天龔小亮送戴明月去學校,雪人那兩個挖出來當眼睛的窟窿已經被雪填滿了。龔小亮四下找了找,撿起一根樹枝過去戳了戳,掏了掏,給雪人畫了個笑臉。戴明月不耐煩地催他:“快點!走了!”